腊月的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肆虐着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夜色深沉,万物寂寥,唯有风雪呼啸之声,如同冤魂的哭泣,盘旋不散。
东宫的书房内,烛火早已燃尽,一片黑暗死寂。云琮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幼年画册上那触目惊心的记录,与被唤醒的破碎记忆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妹妹哭……琮儿捂……不哭……”
那稚嫩的注解,此刻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循环往复。
是他。
这个认知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坚持,都碾磨成了齑粉。他曾那般义正词严地指责母后是“毒妇”,曾那般决绝地与她掌掴断情,原来不过是一场荒诞至极的独角戏,一个小丑最可悲的表演。
他想起了母后看他的眼神,在那巫蛊符咒被掷于凤案时,那眼神中有震惊,有痛心,或许……还有一丝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哀。她明知真相,却替他背负了这弑女的罪名,甚至不惜构陷林皇后,只为保护他这个真正“凶手”的太子之位和脆弱心灵。
而他回报她的,是什么?
是猜忌,是攻讦,是那句诛心的“连亲生女儿都能下手”,是那彻底斩断母子情分的一巴掌……
“嗬……”一声痛苦至极的抽气从他喉间溢出。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沉重的压力几乎要让他爆体而亡。与这份对母后的愧疚相比,对云璎的负罪感甚至都显得……苍白了。云璎的死,源于他年幼无知,而他对母后的伤害,却是他在心智健全下的“恩将仇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如同一个提线木偶,麻木地推开书房的门。风雪立刻倒灌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长发狂舞。值守的宫人见状,惊恐地想要上前。
“滚!”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宫人们被他眼中那一片荒芜的绝望所慑,竟无一人敢再上前。
云琮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入漫天风雪之中。他没有目标,只是本能地朝着皇宫中最肃穆、最沉重的地方走去——供奉着云氏列祖列宗牌位的宗庙。
宗庙殿门紧闭,庄严肃穆。他用力推开沉重的殿门,吱呀声在空旷的殿宇内显得格外刺耳。殿内没有灯火,只有窗外积雪反衬出的微弱白光,勾勒出层层牌位森然的轮廓。香烟早已冷却,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灰尘混合的陈旧气息。
他走到最前方,仰望着那些冰冷的、代表着他血脉源流的牌位。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属于云璎的牌位上。那是母后坚持要为她设立的,即便她夭折于襁褓,仍是皇家血脉。
“呵呵……哈哈哈……”他看着妹妹的牌位,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终化为哽咽与呜咽,在空旷的宗庙里回荡,比窗外的风雪更显凄厉。
他猛地拔出束发的金簪,长发披散下来,更添几分狼狈与疯狂。他跪倒在冰冷的供桌前,借着窗外雪光,用尽全身力气,将金簪的尖端狠狠刻向坚硬的木质桌面。
“我——杀——妹——”
每一笔,都灌注了他所有的痛苦、悔恨与自我谴责。
每一划,都像是在凌迟他自己的灵魂。
他反复刻着这三个字,刻满整个供桌桌面,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指尖被粗糙的木刺划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簪痕,也染红了他的手,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最后,他扯下内袍的白色衣袖,用染血的手指,在上面颤巍巍地写下最后的绝笔。鲜血浸透布料,字迹歪斜却清晰:
“**三岁稚童虽无罪,廿载太子罪难赎。**”
写罢,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倒在地。他仰望着高高的、黑暗的殿梁,目光空洞。
他想起了母后教导他读书写字的温柔,想起了她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的守护,想起了她为他据理力争、扫平障碍的坚毅……过往的点点滴滴,如今都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母后……儿臣……错了……”他对着无尽的黑暗与寒冷,发出微不可闻的忏悔,“儿臣……辜负了您……玷污了您的庇护……”
巨大的愧疚与绝望,如同这殿外的暴雪,将他彻底掩埋。他缓缓闭上眼睛,感觉身体的热量正在一点点被冰冷的地面和空气带走。
意识模糊间,他似乎看到母后穿着那身降红色的宫装,站在凤仪宫的海棠树下,对他温柔地招手,一如幼时。
“琮儿,回来……”
他努力地想伸出手,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风雪依旧,无情地拍打着宗庙的窗棂,掩盖了殿内那场无声的、源于愧疚的自我毁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