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的寂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车轮规律的滚动声和窗外渐起的暮色。
萧景珩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沈清辞低垂的眼睫上,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
他并未立刻回应她关于织机的惊人之语,仿佛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以及背后所代表的意图。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效率提升三成?易操作?降低废品率?林表弟,你可知在座皆是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行家,若真有此等利器,早已轰动江南,何须等到今日由一个……‘体弱静养’之人提出?”
他的话语带着明显的质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意在敲打她,提醒她谨言慎行,不要信口开河。
沈清辞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此刻的她,褪去了刻意伪装的怯懦,眼神清澈而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秦二哥说的是。正因行家们囿于陈法,习以为常,才更需要‘外人’的‘胡思乱想’。古籍杂谈中,并非没有奇巧机关的记载。小弟病中无聊,翻阅了些前朝匠作笔记,偶有所得,胡乱画了些草图,自觉或有可行之处。然纸上谈兵,终需实践验证。方才听闻诸位东家苦恼,便不自量力,脱口而出,让二哥见笑了。”
她巧妙地将知识的来源推给“古籍杂谈”和“前朝匠作笔记”,合情合理,既解释了来源,又暗示了其并非空想,而是有所依据。
萧景珩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嗒、嗒的轻响。
他再次审视着眼前的“少年”。这份突如其来的“才识”,与他调查中那个深闺弱女以及这几日表现出的温顺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
但这种割裂,非但没有让他轻视,反而让他更加警惕和……感兴趣。
“哦?是何等样式的草图?”他顺着话头问,语气缓和了些,像是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
沈清辞却摇了摇头:“仓促之间,难以尽述。且其中关窍,涉及精密构件,非言语所能形容。若二哥有意,他日得空,小弟可绘制详图,请二哥寻可靠工匠试制一二,成与不成,一试便知。”
她守住了底线,没有和盘托出。
她知道,必须握有一定的筹码,才能换取更多的信任和空间。
织机改进是她目前所能想到的、最有价值也最可能实现的安身立命之本,绝不能轻易交出。
萧景珩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和玩味:“看来,我倒是捡了个‘宝藏’表弟回来。”
他没有再追问细节,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冰冷而现实:“但无论你有何等奇思妙想,眼下都需暂且压下。当务之急,是让你‘林瑾’这个身份,合理彻底地消失。”
沈清辞心头一凛:“二哥的意思是?”
“侯府虽倒,但你的名字未必已从官府的文书上彻底勾销。斩草需除根,某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可能存在的隐患。”
萧景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肃杀之气,“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林瑾’这个曾短暂出现过的身份,合情合理地‘病故’,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金蝉脱壳,最后一步,亦是关键一步——处理掉那具空壳。
“你需要‘病’一场,一场来势汹汹、药石无灵、最终不幸夭折的大病。”
萧景珩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过程会有些辛苦,但必须真实。别院的人会配合。之后,我会安排一口薄棺,将‘你’送回徽州老家安葬,从此,‘林瑾’这个人,便彻底了结。”
沈清辞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她明白,这是必要之举,但亲耳听到自己“被死亡”的安排,依旧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和荒诞。
“那……之后的我呢?”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之后?”萧景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之后,你自然会有一个新的、清白的、与京城承恩侯府毫无瓜葛的身份。或许,是一位精通织造技艺的……隐士之徒?或是某家工坊重金礼聘的……女先生?”
他将“女先生”三个字咬得微重。
沈清辞瞳孔微缩。
他果然没打算让她一直以男子身份隐匿!
他早已为她规划好了“破茧”之后的道路——以女子之身,凭借“技艺”重新立足!
而这“技艺”,显然与她刚刚透露的织机改良息息相关。
他是在用未来的可能性,换取她此刻的绝对配合。
“当然,”萧景珩仿佛看穿她的思绪,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残忍,“若你方才所言只是虚张声势,这场‘大病’,或许假戏真做,也并非难事。”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
他将选择权摆在了她的面前,却也掐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沈清辞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清辞……明白了。一切但凭二哥安排。只望二哥记得今日之言。”
她接受了他的安排,也接下了他的挑战。
马车终于在暮色四合时驶回别院后门。下车时,沈清辞的脚步有些虚浮,不知是源于连日奔波,还是源于刚刚那场决定命运的对话。
顾嬷嬷早已等候在门内,见到二人,目光在沈清辞过分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二爷,林少爷。晚膳已备好。”
萧景珩淡淡应了一声,对沈清辞道:“好生歇着,从明日起,你便‘病’了。”说完,他便径直向前院走去。
沈清辞在顾嬷嬷的陪同下往回走。
经过一处廊下时,旁边多宝阁上摆放的一只冰裂纹瓷器入了她的眼。
那瓷器釉色温润,却布满了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的开片,看似破碎,却在这种破碎中形成了一种独特而惊心动魄的美感。
她脚步微微一顿。
顾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道:“这是哥窑的冰裂纹,釉面开裂,本是烧制中的瑕疵,却被匠人巧妙利用,化腐朽为神奇,成了独一无二的珍品。世间之事,有时亦然。”
沈清辞心中猛地一震,再次看向那只冰裂纹瓷。
破碎,重生。
绝境,或许正是新生的开始。
她收回目光,轻声对顾嬷嬷道:“嬷嬷,明日可否为我备些笔墨?或许……病中无聊,我也想试着画些东西。”
顾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是,老奴记下了。”
裂痕已现,只待那场足以撕裂旧壳的“大病”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