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坊内,宓瑶主持的改良织机试织“流光缎”取得了初步成功。
新织机卓越的稳定性与效率,在处理这种对经纬密度和张力均匀度要求近乎苛刻的御用锦缎时,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距离完全熟练掌握,大批量生产尚有距离,但织出的几块样布已足够惊艳,其光华流转、质地均匀的程度,远超传统织机所能达到的极限。
苏鸣大喜过望,对宓瑶更是奉若上宾,几乎有求必应。
独立工坊内又添了两位心灵手巧的年轻织工学徒,由宓瑶亲自指点,开始系统学习新织机的操作与维护。
一切都在向着预期的方向发展,宓瑶在锦云坊的地位日益稳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京城承恩侯府倒台、王氏罪证公之于众引发的巨大波澜,其余震终于越过千山万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波及到了钱塘。
这日午后,宓瑶正在工坊内指导学徒调整一组经线张力,顾嬷嬷却突然出现在门口,神色略显凝重,低声道:“宓姑娘,前厅来了两位京城口音的官差,手持刑部文书,说是……要见您。”
刑部官差?宓瑶的心猛地一沉。
难道是身份暴露了?萧景珩的安排出了纰漏?
她迅速镇定下来,对学徒交代了几句,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裙,随着顾嬷嬷向前厅走去。
一路上,她脑中飞速旋转,思考着各种应对之策。
前厅里,果然站着两名身着公服,面带风尘之色的差役,神色倨傲中带着一丝办案人员特有的审慎。
主位上,萧景珩正陪着一位师爷模样的人说话,面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见宓瑶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那师爷站起身,展开一份公文,清了清嗓子,道:“阁下便是自称‘宓瑶’的女子?”
“民女正是。”宓瑶敛衽一礼,姿态从容。
“我等奉刑部谕令,南下核查承恩侯府一案相关事宜。”
师爷语气公式化,“经查,罪妇王氏已供认,其多年把持侯府中馈,曾多次侵吞、变卖已故原配夫人阮氏的嫁妆田产、商铺及金银细软,价值巨大。按《大盛律》,妻之嫁妆乃私产,夫家无权擅动。今侯府虽已抄没,然阮氏嫁妆被侵吞部分,理应追回,发还其直系血亲。”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宓瑶:“据查,阮氏唯有一女,便是其嫡长女沈氏清辞。然沈氏已于侯府抄没前病故。按律,此笔财货本应收归官府。但……”
他话锋一转,“近日有京城旧人呈递证词,言及沈氏清辞生前似有遗物或心愿流落江南,或与一自称‘宓瑶’之女子有关。故特来核查,你可识得沈清辞?可知其母嫁妆之事?或有其遗物凭证?”
宓瑶瞬间明了!
是萧景珩,他不仅要将王氏钉死在耻辱柱上,更要利用律法,为她这个“已故”的沈清辞,夺回本应属于生母,也属于她的财产!
她沉默片刻,仿佛在压抑激动的情绪,然后缓缓抬起头,眼中已噙满泪水,声音微颤却清晰:
“回大人话。民女……民女确曾与沈家姐姐有旧。”
她开始编织萧景珩早已为她准备好的说辞,“昔年曾随家师云娘子游历至京,偶遇沈家姐姐,因缘际会,得蒙青眼,有过数面之缘。沈姐姐……她时常郁郁寡欢,曾向民女泣诉继母刻薄,把持家业,连其生母遗物亦难保全……她曾说,若有机会,定要为自己、为生母争一口气……”
她的话语半真半假,融入了原主沈清辞的真实情感记忆,极具感染力。
她适时地从袖中取出一支看似普通、却样式古雅的银簪,悲声道:“此簪,便是沈家姐姐赠予民女的念想。她说此乃其生母阮夫人旧物,见簪如见人……嘱托民女若有朝一日得知其不幸,或可凭此簪,代她向世人言说一二委屈……民女本以为斯人已逝,旧事尘封,未曾想……未曾想沈姐姐生前竟真的如此艰难!那王氏罪妇,竟歹毒至此!”
她声泪俱下,将一个听闻故人遭遇而悲愤不已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师爷与差役交换了一下眼神。证物、证词、动机俱全,且与王氏罪状完全吻合,毫无破绽。
他们本就只是走个过场,落实程序,此刻更是深信不疑。
师爷点点头,收起公文:“既如此,情况我等已明了。阮氏嫁妆被侵吞部分,官府自会依律追缴清算。待核算清楚后,会出具文书,将应发还部分折兑为现银或田契,递送至钱塘县衙。你是沈氏清辞指定的旧识,又持其信物,届时可至县衙凭此簪与身份文书领取。”
任务完成,官差们不再多留,很快告辞离去。
前厅内只剩下沈清辞与萧景珩。
她擦去眼角泪痕,脸上的悲戚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她看着手中的银簪,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原主沈清辞悲苦的一生和生母阮氏被侵占的嫁妆。
“如此一来,‘沈清辞’这个名字,才算真正了结。”
萧景珩淡淡开口,“拿回你应得的东西,也是对亡母的一个交代。”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一种象征性的切割与夺回。
从此,她与承恩侯府,与沈茂、王氏,在法理和情理上,都彻底划清了界限。
她不再是那个被剥夺一切的孤女,而是拿回了部分本源的、独立的“沈清辞”。
“多谢……兄长筹谋。”她轻声道,将银簪紧紧握在手心。
很快,“官差为已故沈家小姐追讨生母嫁妆,并发还其江南旧友”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钱塘小范围内传开。
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几分谈资,无不唏慨侯门恩怨,赞叹律法公正,亦对那位能劳动官差特意前来且即将获得一笔不小财产的“宓瑶”姑娘,产生了新的好奇与打量。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锦云坊。
苏鸣闻听后,对宓瑶的态度在原有的尊重之上,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他自然能猜到这其中必有“秦远”的手笔,能将官司打到这个份上,这位“秦老板”的能量远超寻常商人。
而宓瑶与京城侯府的这段“渊源”,也让她身上那层“云娘子传人”的神秘面纱更厚了几分。
他对待宓瑶更加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又过了几日,一个更大的“意外”冲击了锦云坊。
原来,当初被王氏侵吞变卖的阮氏嫁妆中,竟包括钱塘县郊的一处中等规模的桑园和一间小小的缫丝作坊!
而这处产业,几经转手,阴差阳错,竟有一部分股权落在了锦云坊的一个小股东名下!
如今官府追缴,那小股东不得不吐出其非法所得的部分。
经过核算,这处桑园和作坊约三成的份额,被正式划归为应发还“沈清辞”的财产之一!
当县衙的书吏将相关地契和股权文书送到别院,请“宓瑶”姑娘签收时,连宓瑶自己都感到了命运的戏剧性。
她,竟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与江南的织造业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联系!
虽然份额不多,但这意味着她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技术提供者,而是成为了一个小小的产业拥有者!
这为她未来的独立,埋下了一颗极具分量的基石。
萧景珩看着那些盖着官印的文书,唇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你看,清算旧怨,有时也能带来新的馈赠。这份‘嫁妆’,倒是比你想象的要丰厚些。”
宓瑶抚摸着那泛黄的地契,心中百感交集。
原主沈清辞与其生母阮夫人一生隐忍,受尽委屈,她们失去的东西,如今正以另一种方式,一点点回到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