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文书与钱塘县衙的地契,如同两份沉甸甸的界碑,彻底将“沈清辞”的过去与“宓瑶”的未来区隔开来。
一场跨越千里、借助律法与舆论完成的清算,终于尘埃落定。王氏身败名裂,深陷囹圄,等待最终的严惩;而属于宓瑶(沈清辞)的生母嫁妆,虽历经波折、十不存一,终究部分物归原主,为她搏得了一份立于世间的根本。
别院内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但氛围已悄然改变。
下人们对待宓瑶的态度,在原有的恭敬之上,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这位不声不响的宓姑娘,竟是能让官差上门办事、手握地契产业的人物,再联想起她那些鬼神莫测的织机技艺,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宓瑶并未沉溺于这小小的“胜利”。
她深知,这一切不过是萧景珩庞大计划中的一环,是她得以安身立命的起点,而非终点。
真正的立足,仍需依靠自身创造的价值。
她将大部分精力重新投入锦云坊的工坊。
改良织机经过“流光缎”的试炼,性能得到进一步验证,但也暴露出一些需要优化的细节。
她与王师傅等几位老工匠几乎泡在了工坊里,针对不同材质、不同纬密的织物进行适应性调试,记录数据,改进图纸。
同时,她也开始履行“首席技师”的职责,系统性地教导那两名选拔出来的年轻学徒。
她讲课条理清晰,深入浅出,不仅教操作,更讲解背后的原理,鼓励他们思考与提问。
两个年轻人进步神速,看宓瑶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苏鸣来工坊巡视的次数明显增多。
他亲眼看着新织机日趋完善,看着宓瑶如何将复杂的技艺倾囊相授,看着工坊内因为效率提升而逐渐堆积起来的高品质缎匹,心中的满意与庆幸无以复加。
他对宓瑶的优待也愈发实在——份例一提再提,一应需求无有不允,甚至主动提出将宓瑶应得的那三成利润提前预支一部分,以示诚意。
宓瑶并未推辞,坦然接受。
她需要这些钱。
除了日常用度,她暗中委托顾嬷嬷,通过可靠渠道,将一部分银钱兑换成更易携带保存的金叶子与小额银票,仔细收好。
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退路。
无论与萧景珩的合作如何,她都必须掌握一定的经济自主权。
至于那处意外归还的桑园与缫丝作坊份额,她并未急于亲自插手管理。
而是通过萧景珩,聘请了一位老成持重的账房先生,定期前去核查账目,监督经营,只要求确保她的那份收益按时足额交付即可。
目前,她需要聚焦于技术核心,而非分散精力去经营产业。
这一日,秋高气爽。
宓瑶难得提早从工坊回来,坐在院中竹林旁的石凳上小憩。
阿元沏了一壶新到的龙井,茶香袅袅。
顾嬷嬷悄步走来,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姑娘,方才门房收到的,指明交给您。”
宓瑶接过,展开。笺上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挺拔熟悉:“旧尘已定,勿念。安心即可。”
是萧景珩。他显然已知晓京城那边最终的处置结果,这是在告知她,也是让她彻底安心。
宓瑶将短笺就着旁边的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随风散入竹丛深处。
旧尘已定。
是的,承恩侯府的一切,沈茂的昏聩,王氏的恶毒,沈月柔的骄纵,那些深宅里的倾轧与不堪,都随着那一纸判决、那一场舆论风暴,化为了史书上几行冰冷的记载和人们茶余饭后渐渐淡去的谈资。
她心中最后一丝因“弑父”而起的细微波澜,也终于彻底平复。
那不是她的父亲,那只是一个腐朽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和失败者。她无需为此背负枷锁。
真正的清算,已经完成。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靠着仇恨和反抗才能活下去的孤女。
“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日后若再有京中的消息,除非必要,不必再特意告知于我了。”
顾嬷嬷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垂首应道:“是,老奴明白了。”
宓瑶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清冽的茶汤入喉,带来一丝微涩后的回甘。
她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锦云坊的方向。
那里,有机杼声声,有她倾注心血的作品,有她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有她初步赢得的话语权与尊重。
复仇的快感转瞬即逝,而建设的成就感却绵长而踏实。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还是“陆铮”的自己,在网络上大放厥词,讥讽女性只会依附、缺乏逻辑和开创性。
如今想来,是何等可笑与可悲。
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在一个截然不同的、更为严苛的规则下,想要打破桎梏、开创一点新东西,需要怎样的智慧、勇气与韧性。
而现在,她正在身体力行地,打破那个曾经自己的偏见。
余烬之中,新生并非只是换个名字、换个地方躲藏。
而是真正地长出新的筋骨,拥有新的力量,去创造,去定义属于自己的价值。
凤鸟非梧桐不栖。
而她这片梧桐林,并非依靠任何人赏赐,而是自己一梭一梭,亲手织就。
“阿元,”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语气轻快而坚定,“更衣。我们去工坊。今日要试的几组新纬线颜色,该到了。”
她的步伐沉稳,走向那充满了机油、丝线与创造力的地方。
那里,才是她的战场,她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