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康郡王府赏梅宴归来,永宁的心便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玉石,表面沉静,内里却沁着刺骨的寒意。
贵女们看似无心的闲谈,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往幽暗真相的门缝,让她窥见了自己这桩婚姻背后那令人心惊的权力博弈与森然杀机。
李贵妃的野心,李甫的敌意,太后与皇帝看似宠爱实则深沉的权衡。
这一切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周身,稍有不慎,便可能窒息而亡。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自怨自艾、困于情爱的深宫公主,她必须清醒过来,必须学会在这漩涡中生存。
然而,看清处境并不意味着知道该如何破局。她依旧孤立无援,依旧如履薄冰。
那个名义上最该是她依靠的夫君,与她隔着一道更深于宫墙的鸿沟。
就在这心神不宁之际,宫中再次传来太后懿旨,此次并非宣召,而是太后凤体欠安,思念永宁,望她得空入宫相伴。
永宁接到旨意时,心下一紧。太后抱恙是真,还是又一个由头。经历了这么多,她已无法再用从前单纯的心思去揣度宫廷中的任何一件事。
但太后的旨意,她不能不去。
此次入宫,心情与上次已截然不同。
马车驶过熟悉的宫道,那巍峨的殿宇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家和归宿,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每一处雕梁画栋后都可能藏着窥探的眼睛,每一句温言软语下都可能含着冰冷的机锋。
慈宁宫内药香弥漫,太后果然卧在榻上,脸色略显苍白,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见到永宁,她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招手让她近前。
“永宁来了,快到哀家身边来。”太后的声音带着些许病中的虚弱,“人老了,不中用了,一点风寒就折腾得厉害。”
永宁连忙上前行礼,依言坐在榻边的绣墩上,关切道:“母后千万保重凤体,太医怎么说?”
“无妨,老毛病了。”太后摆摆手,握着永宁的手,细细端详她的脸,眉头微蹙,“怎的瞧着又清减了些,可是在府中过得不如意?”她的目光看似浑浊,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锐利。
永宁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住,垂下眼睫低声道:“劳母后挂心,儿臣一切都好。只是近日天气反复,也有些咳嗽,怕是过了病气给母后。”
“哦,咳嗽?”太后目光微凝,“可请太医瞧过了,用的什么方子?”
永宁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瞧过了,太医署的王太医开的方子,说是风寒入体,用了些疏散的药,如今已大好了。”她刻意略去了对药方的疑窦,不敢在情况未明时打草惊蛇。
太后闻言,沉吟了片刻,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似是无意地道:“太医署的人,手艺是好的,只是有时也难免疏忽。你身子弱,用药更需谨慎。若是觉得不妥,也不必拘泥,换个太医瞧瞧,或是让皇帝从太医院派个老成持重的过去给你请脉,也是使得的。”
永宁心中猛地一凛,太后这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她是否知道了什么。
她不敢表露分毫,只低声道:“谢母后关怀,儿臣记下了。”
太后点点头,不再提此事,转而问起些家常闲话,诸如府中用度可足、下人可还得力云云。永宁一一谨慎回答。
聊了片刻,太后似有些倦怠,闭目养了会儿神,忽然又睁开眼,望着殿顶繁复的彩绘,幽幽叹了口气:“永宁啊,这宫里宫外,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步步艰难。哀家老了,能护着你们的时候不多了。”
永宁鼻子一酸:“母后……”
太后转过头,目光慈爱却深邃地看着她:“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性子柔顺,心地纯善。这是你的好处,可在这吃人的地方,有时也是你的短处。如今你已嫁为人妇,是镇北侯府的主母,不再是宫里娇养的小公主了。许多事,要学会自己掂量,自己分辨。”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语重心长,却又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飘忽:“霍凛那孩子性子是冷硬了些,心思也深,但他终究是我大梁的柱石,对陛下,对江山,是忠心的。你既嫁了他,便与他是一体同心,荣辱与共。有些风雨,外人看着凶险,关起门来,或许反倒能同舟共济。”
永宁的心跳骤然加快,太后这话几乎已是明示。
她是在告诉自己,霍凛并非她的敌人,在面对外来的风雨时,他们应该站在一起。
她是在点醒自己,不要再沉浸于小女儿的情愫怨怼,要看清真正的危险来自外部。
“至于其他……”太后微微蹙眉,似有些厌烦,又似有些无奈,“有些人,手伸得太长,心思也太活络。皇帝虽有他的考量,但哀家还在一天,就容不得有些人兴风作浪,坏了朝纲安稳,也苦了你们这些孩子。”
有些人,是指李贵妃和李甫吗?
太后是在暗示她,李家势大,且心怀不轨,连皇帝有时也需权衡妥协,但她太后会站在自己这边。
“永宁,”太后再次握紧她的手,力道有些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哀家的话,你可明白?在这深宫里,要想活得安稳,光靠别人的庇护是不够的。你得自己立得住,看得清,有时候甚至得狠得下心。菩萨心肠,也得有金刚手段护着才行。否则,便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八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永宁的心上,让她瞬间想起了西市的惊马,太医署蹊跷的药方,还有那贵女口中“曾属意霍凛”的李家。
所有的迷雾,似乎都在太后这番看似家常、实则句句机锋的话语中,被吹散了些许,露出了底下狰狞的冰山一角。
太后并非不知她的处境,并非不知暗潮汹涌。她今日这番“病中”宣召,这番谆谆“点拨”,是在提醒她,警示她,甚至是在为她指明一条生路。
永宁抬起头,望向太后那双历经沧桑、洞悉世事的眼睛,从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无奈,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忽然明白了,太后能做的,或许也只有这些隐晦的提醒和有限的庇护了。
真正的路,还得她自己走下去。
“母后的教诲,儿臣……明白了。”永宁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儿臣会谨记母后的话,凡事多加小心,也会看清身边的人和事。”
太后仔细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听懂了,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欣慰:“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哀家累了,你跪安吧。回去好生过日子。”
“是,儿臣告退。愿母后凤体早日康复。”永宁起身,郑重地行了大礼,一步步退出了慈宁宫。
走出殿门,冬日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胸中那股积郁已久的憋闷似乎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的决绝。
太后的点拨,如同雾里看花,并未指明具体的敌人和手段,却拨开了她眼前的迷障,让她看清了自己所处的战场何其凶险,也隐约指出了或许可以依仗的方向,那个与她同样身处漩涡中心、利益攸关的夫君,霍凛。
她不能再等待,不能再恐惧。
她必须想办法,打破他们之间那坚冰般的僵局。
至少,要让他知道,他们可能面对着共同的、来自暗处的敌人。
回府的马车上,永宁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目光沉静而坚定。
一场秋狩暗箭,一次太医问药蹊跷,一番姐妹私语,一场太后点拨,层层推进,终于将这位原本只知风花雪月的深宫公主,推到了必须直面风雨、为自己也为可能成为盟友的夫君谋划生路的位置上。
宫门似海,深不见底。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随波逐流、无助惶恐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