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凛那句冰冷短促的“慌什么”，如同在永宁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灼热的石子，虽未能立刻融化坚冰，却也让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寒意褪去了些许。
他并非全然无视，也并非相信了那些污言秽语，这个认知，给了她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支撑。
流言虽未止息，但永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再终日惶惶。她依旧深居简出，却开始更留心地打理西苑事务，甚至偶尔过问一下厨房的采买用度，态度从容了许多。
下人们窥见她神色稍霁，那诡异的流言似乎也稍稍收敛了些许气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日清晨，永宁刚用过早膳，正欲临帖静心，便听得前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似乎还夹杂着妇人略显尖利的嗓音和孩童的哭闹。
兰芷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低声道：“公主，门上来报，说是……霍家的几位族亲从老家过来了，指名要见侯爷和、和您。”
霍家族亲？永宁微微一怔。
自她嫁入侯府，从未见过霍凛有任何亲近的族人来往。霍凛父母早亡，在族中似乎也并无多少牵挂，怎么突然冒出族亲上门，还如此喧哗。
她心中升起一丝疑虑，放下笔，道：“请他们去花厅稍坐，上好茶。侯爷一早便出门了，我去见见。”
整理了一下衣饰，永宁带着兰芷秋雯来到前院花厅。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一个高亢的女声正在抱怨：“这侯府的门槛可真高！咱们一路风尘仆仆地来了，等了这半天，连个主事的人都不见，就知道让咱们干坐着，真是……”
永宁脚步顿了顿，缓步走入花厅。
只见花厅里坐着五六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穿着绸缎员外服、满脸油光的中年男子，正端着茶杯，一双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厅内的奢华陈设，满是精明算计。
他旁边是一个穿着艳俗锦缎、头戴金簪、面容刻薄的妇人，方才抱怨的正是她。
下首还坐着两个缩手缩脚、面带怯懦的年轻人，以及一个抱着啼哭不休幼儿的年轻媳妇。
见到永宁进来，那中年男子连忙放下茶杯，扯着妇人起身，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躬身行礼：“这位想必就是公主殿下吧，草民霍有福，携家眷给公主殿下请安了，冒昧打扰，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那妇人也赶紧跟着行礼，眼神却不住地在永宁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嫉妒。
永宁心中不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淡然的微笑：“不必多礼。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她在上首主位坐下，吩咐丫鬟重新上茶点。
“侯爷今日有公务在身，不在府中。不知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永宁开门见山，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
霍有福搓着手，嘿嘿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凛哥儿，哦不，是侯爷。听说侯爷如今封侯拜将，光宗耀祖，咱们这些老家来的亲戚，心里也跟着高兴不是，就想着过来看看，给侯爷和公主道个喜，顺便嘛……”他话锋一转，眼睛眯了起来，“也是想着，侯爷如今身份不同了，府里必定事务繁忙，缺人手。咱们虽是乡下人，没什么大本事，但都是自家人，信得过，总能帮着跑跑腿、管管事儿，总不能便宜了外人不是？”
那妇人也连忙接口，声音尖利：“就是就是，公主您是金枝玉叶，哪里懂得打理这些庶务，交给我们自家人，您也省心不是。您看我这大儿子，机灵能干，还有这侄媳妇，手脚麻利得很，留在府里伺候侯爷和公主，最是合适不过。”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缩手缩脚的年轻人和抱着孩子的媳妇往前推。
永宁听着，心中已然明了。
原来是打着道喜的幌子，实则是想来打秋风、攀附权势，甚至想插手侯府事务的远亲。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诸位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侯府一切事务，自有管家和下人们打理，皆是侯爷用惯了的老人，甚是稳妥，倒不敢劳动诸位亲戚。”
霍有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又道：“公主此言差矣，下人终究是下人，哪有自家人贴心，侯爷如今位高权重，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府里用人的事，最是要紧，万一混进了什么心怀不轨的，岂不是给侯爷惹祸，咱们自家人知根知底，绝无二心。”
这话听着像是为霍凛着想，实则暗藏机锋，甚至隐隐有指责永宁管家不利、可能用了“心怀不轨”之人的意思。
永宁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她尚未开口，那妇人却又咋呼起来，指着厅角一个捧着点心上来的小丫鬟嚷道：“哎哟，这丫头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这点心碟子边沿都没擦干净，一看就是偷奸耍滑、没人好生管教的东西，这要是在我们乡下，早就……”
那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永宁心中怒意渐生，冷声打断那妇人的话：“侯府的下人，自有侯府的规矩管教，不劳夫人费心。”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妇人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闭了嘴。
霍有福见永宁态度强硬，眼珠一转，又换上一副愁苦面容：“公主殿下莫怪，您婶子她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实在是……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在老家，日子过得艰难啊，田地收成不好，铺子也赔了本，听说侯爷发达了，这才厚着脸皮想来求侯爷和公主赏口饭吃。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侯爷总不能眼看着咱们饿死吧？”
他开始哭穷卖惨，那妇人也跟着抹起眼泪来，一时间花厅里愁云惨雾。
永宁看着他们这番做派，只觉得无比厌烦。她深知，这类人最难打发，一旦沾上，便是甩不掉的牛皮糖，今日给了银子，明日便会要求更多，甚至可能仗着侯府权势在外为非作歹，最终败坏的是霍凛的名声。
她正思忖着如何得体地将这些人打发走，门外忽然传来管家霍忠急促的脚步声。
霍忠快步走进花厅，脸色极其难看，甚至顾不得行礼，便凑到永宁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急道：“夫人，不好了，方才顺天府来了差役，说、说霍家这位爷，”他指了指霍有福，“昨日在城南赌坊欠下巨债，与人争执斗殴，失手打死了一个赌坊帮闲，现在苦主告到了顺天府，差役就在门外，要拿人。”
“什么？！”永宁惊得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
霍有福等人也听到了，顿时炸开了锅。
那妇人尖叫一声，扑上来就想拉扯永宁的衣袖：“公主！公主救命啊！他们胡说，当家的不是故意的，是那人先动的手，您可不能让他们把当家的抓走啊。”
霍有福也吓得面如土色，瘫软在椅子上，嘴里喃喃：“完了……完了……”
永宁被那妇人扯得一个踉跄，兰芷秋雯连忙上前护住。
花厅内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哀求声、孩童受惊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
永宁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怒火滔天。这群人，果然是来惹祸的，才进京几天，就敢在天子脚下赌钱斗殴，还闹出了人命。这若是传扬出去，镇北侯族亲仗势行凶、赌博伤人的恶名立刻就会扣在霍凛头上，那些原本就虎视眈眈的政敌，岂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够了。”永宁猛地甩开那妇人的手，声音冰冷如铁，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霍忠，请顺天府的差役进来。国有国法，侯府绝不会包庇罪犯。”
“公主，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咱们可是霍家的族人啊，侯爷知道了也不会答应……”那妇人还要哭嚎。
永宁目光如刀般扫过去，厉声道：“侯爷若在，只会比本宫更容不得此等败坏门风、触犯国法之事。霍忠，还不动手。”
霍忠见永宁态度坚决，心中一定，立刻应声而去。
很快，几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便冲了进来，不顾霍有福杀猪般的哭嚎和那妇人的撒泼打滚，铁链一锁，便将面如死灰的霍有福拖了出去。
花厅内瞬间死寂。
那妇人瘫倒在地，嚎啕大哭。两个年轻人和那媳妇抱着孩子，吓得瑟瑟发抖，面无人色。
永宁看着这一片狼藉，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阵阵发冷与后怕。
霍氏族亲，上门不是福，而是祸。
这突如其来的麻烦，像一盆冷水，将她刚刚缓过来的心境再次浇得冰凉。
她不知道霍凛回来得知此事，会是如何反应。
是会觉得她处理得当，还是会怪她不顾族亲情面，惹来非议。
而这场风波，又将会在京城掀起怎样的波澜呢。
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