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需物资的暗流虽暂时被永宁以精妙手段稍稍疏通，但京中针对霍凛的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第一批物资的“顺利”发出而变得更加恶毒隐晦。
如今不再明指他拥兵自重，却开始流传“霍凛与朝中某些势力达成默契，以战功换取某些特权”之类的含沙射影之说，试图将他塑造成一个精于算计、罔顾将士死活的权臣形象。
永宁对此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李甫等人一击不成后的舆论反扑。
她更加警惕，深知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明的暗的刁难受阻只是开始，更凶险的手段恐怕还在后头。
她严令霍忠加强对府内外的监控，特别是对库房、水井、厨房等要害之处，增派可靠人手日夜巡视，府中护卫的排班也做了调整，确保无懈可击。
然而，真正的危机，往往来自最意想不到的方向。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又将有一场大雪。
永宁刚处理完一日庶务，正欲传晚膳，忽听得前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呵斥声、哭喊声，以及护卫们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永宁心头一紧，立刻起身问道。
兰芷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公主，不好了！府门外来了好多，好多流民。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说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家乡遭了灾，又听说侯爷…侯爷在边关打了胜仗，缴获了不少粮食钱财，非要侯府开仓放粮，施舍银钱。门房拦着不让进，他们就在门口哭闹起来了，人越聚越多。”
流民？永宁眉头紧锁。
年关将近，天气严寒，有流民涌向京城乞食并不稀奇。但如此精准地聚集到镇北侯府门前，口口声声指向霍凛的“战利品”，这绝非巧合。
“去看看。”永宁当机立断，披上一件斗篷，带着兰芷和几名护卫快步走向前院。
还未到府门，喧闹声已是震耳欲聋。
透过门缝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影聚集在侯府门前的空地上，怕是有上百人之多。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哭声、哀求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几个胆大的甚至试图冲击府门，被守门的护卫死死挡住。
“开门！我们要见侯爷！”
“侯爷打了胜仗，不能看着我们饿死啊。”
“镇北侯府富可敌国，拔根汗毛比我们腰粗！”
“不给粮食我们就死在门口！”
人群情绪激动，场面几近失控。一些路过的百姓远远围观，指指点点，更有一些看似闲汉模样的人混在人群中，不断煽风点火。
“各位乡亲，各位乡亲静一静。”管家霍忠站在门内的高阶上，声嘶力竭地喊道，“侯爷出征在外，不在府中，府中粮食银钱皆有定数，需供府中用度，岂能随意发放。尔等若有困难，当去官府设立的粥棚救济处…”
“呸！官府那点稀粥顶什么用！”
“我们就要侯府给个说法！”
“侯爷抢了北狄的粮食，分给我们点怎么了！”
流民们根本不听，反而更加激动。一块冻硬的土疙瘩不知从何处飞来，啪地砸在朱红大门上，留下一个污渍。
永宁在门后看得清楚，心中寒意骤升。
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乞讨，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闹事。
利用流民的悲惨和数量，打着“讨要战利品”的旗号，将镇北侯府置于道德的火上烤。
若强硬驱赶，必落得个“为富不仁”、“欺凌弱小”的恶名，正中散布流言者下怀；若妥协施舍，则等于变相承认了霍凛确有“私藏战利品”之嫌，而且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续将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好一招毒计，进退两难。
“夫人，怎么办？是否…是否调集更多护卫，强行驱散？”霍忠焦急地低声询问，额头已见冷汗。
永宁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外激动的人群，特别是那几个上蹿下跳、眼神闪烁的煽动者。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思索。
强行驱散，是最下策，后患无穷。
施舍安抚，是中了圈套，自陷被动。
必须找一个既能化解眼前危机，又能破局的方法。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霍忠低声道：“不，不能驱散。你立刻去办三件事：一则是派人火速去顺天府和京兆尹衙门报官，只说有大量流民聚集侯府门前，恐生变故，请官府速派差役前来维持秩序，疏导人流。记住，只陈述事实，不提任何猜测。”
“二则是立刻让厨房蒸几大锅热腾腾的杂粮馒头，熬几大桶姜汤，要快！但不要从正门送出。”
“三则，”她目光扫向府内，“去将侧门附近那处闲置的院落收拾出来，在院墙外临时搭起几个粥棚。速度要快。”
霍忠先是疑惑，随即恍然大悟，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夫人英明，老奴这就去办。”
霍忠匆匆离去安排。
永宁则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示意护卫打开府门旁边一扇供下人进出的小侧门。
她并未走出去，而是站在门内阴影处，朗声开口。
她的声音并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门外的嘈杂：
“门外的乡亲们，请静一静。”
突然出现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语气平静镇定，让门外的喧闹稍微停滞了一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声音来源。
永宁继续道：“我乃镇北侯夫人。侯爷奉旨出征，为国戍边，此刻正在前线与狄人浴血奋战，保的是我大梁疆土，护的是天下黎民，其中也包括诸位。侯府上下，亦时刻感念将士辛劳，心系百姓疾苦。”
“诸位背井离乡，衣食无着，其情可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同情，“然侯府虽有薄产，亦需维持日常，更要全力支持前线军需，实无多余钱粮可供随意发放。若开此例，恐乱了法度，亦愧对前方浴血将士。”
这话是同情，又是明确拒绝了“随意发放”的要求，理由堂堂正正。
门外的流民开始窃窃私语，有些人面露失望，但情绪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
永宁话锋再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是，见死不救，非我侯府所为，更非侯爷本意。本宫已命人即刻在侧巷搭建临时粥棚，蒸煮热食姜汤，虽不能解诸位长久之困，但可暂御今夜风寒饥馑。此外，本宫已派人通知顺天府与京兆尹，官府自有救济章程，定会妥善安置诸位。”
“至于方才有人所言‘战利品’之事，”永宁的声音骤然转冷，目光如电般扫过人群中那几个神色不自然的煽动者，“纯属无稽之谈！所有战利品皆按律处置，用于犒赏将士、补充军需，此乃朝廷法度，岂容妄加揣测，混淆视听，若有人再敢散布此等谣言，蛊惑人心，休怪本宫依法追究。”
这番话义正辞严，直接戳破了背后的阴谋，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大部分流民只是为求活路，见有热食果腹，又有官府承诺，自然不再闹事。
而那几个煽动者，在永宁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以及听到已报官的消息后，顿时气焰矮了半截，眼神闪烁，悄悄往人群后退去。
就在这时，霍忠安排的人已经动作迅速地在一墙之隔的侧巷搭起了简易粥棚，热馒头和姜汤的香气飘散过来，对饥寒交迫的流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热馒头！有热馒头吃了！”
“快去侧巷！”
流民们顿时呼啦啦朝着侧巷涌去，府门前的压力骤减。
几乎同时，街口传来了官差鸣锣开道和呵斥的声音，顺天府和京兆尹的差役终于赶到了。
他们开始疏导人群，维持秩序，并将流民引导向官办的救济场所。
一场眼看就要酿成大祸的危机，在永宁沉着冷静、有理有据、又兼具仁心与决断的应对下，竟被巧妙地化解于无形。
永宁站在侧门内，看着门外迅速平息的骚动和官差忙碌的身影，缓缓松了一口气，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她知道，这只是对方的一次试探，真正的凶险，恐怕还在后面。
她转身，对霍忠低声吩咐：“派人盯着刚才人群中那几个带头闹事的，看看他们最后去了哪里。还有，府中戒备，提到最高。今夜恐怕不会太平静。”
“是！”霍忠心领神会，立刻安排下去。
夜色渐浓，寒风更冽。
流民围府的风波，在永宁恩威并施、果断决绝的处理下，看似暂时平息。
顺天府的差役最终将大部分流民引导至官办粥棚，人群散去，侯府门前重归冷清，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凄惶气息。
然而，永宁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丝毫不敢放松。她知道，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一道闪电，照亮了隐藏在暗处的獠牙，真正的惊雷，恐怕还在后头。
果然，当夜便不太平。
先是府邸西北角靠近马厩的地方，夜巡的护卫发现一截可疑的、浸了火油的麻绳悄然搭在墙头，若非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紧接着，后厨负责采买的一个婆子惊慌来报，说发现水井边缘有奇怪的粉末残留，虽经检验并非剧毒，却足以让府中人心惶惶。
这些皆是阴损的小动作，目的不在造成多大的实质性破坏，更像是一种持续的骚扰与施压，试图从内部瓦解侯府的镇定，制造恐慌氛围。
永宁闻报，面色沉静如水。她并未大肆声张，只严令知情者保密，同时加派心腹护卫，对府邸各处要害，尤其是围墙、水井、厨房、库房，进行彻夜不间断的暗哨埋伏。
“他们越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我们越要稳如磐石。”她对神色凝重的霍忠道，“传话下去，凡发现异常者，重赏。凡妖言惑众、扰乱人心者，无论身份，立即拿下，严惩不贷！”
她的冷静与果决，如同定海神针，迅速稳定了府内可能出现的浮动人心。
下人们见主母如此镇定，又有重赏严惩的双重保障，也逐渐安下心来，各司其职，警惕性反而更高。
然而，对方的手段远不止于此。
次日，一桩更棘手的事情找上门来。几位看似普通的京城商户，手持盖有镇北侯府印记的旧契据，声称侯府名下一处位于西市的绸缎庄，多年前曾以极低的价格抵押给他们祖上，如今连本带利，已是天文数字，要求侯府要么还钱，要么交出铺面。
霍忠查验契据，眉头紧锁，低声对永宁禀报：“夫人，这契据……纸张印泥看似有些年头，印章也确是老侯爷在世时用的一方私印，但抵押条款极其苛刻，利息高得离谱，且当年经手之人早已不在府中，死无对证。老奴怀疑，此乃伪造，或是被人动了手脚的旧契。”
永宁接过那泛黄的契据，指尖拂过冰凉的纸张。她不通商事，但也看得出这契据的蹊跷。
这分明是有人想利用陈年旧账，打击侯府，若能趁机夺走几处产业，能削弱侯府财力，又能制造霍凛“治家不严”、“纵容家人盘剥百姓”的负面流言。
“告诉他们，”永宁将契据放下，声音平稳，“此事年代久远，需时间核查账目档案。请他们七日后再来，侯府定会给出明确答复。”
这是缓兵之计。她需要时间调查这些商户的底细，以及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商户们显然有备而来，不依不饶，言语间甚至带上了威胁之意，声称若侯府赖账，便要告上衙门，让全京城的人都评评理。
永宁端坐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看似义愤填膺、眼底却藏着狡黠的商户，淡淡道：“侯府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若契据属实，该还的钱一文不会少。若有人想借此生事，混淆视听，我镇北侯府也绝非任人拿捏之辈。诸位请回吧，七日后，自有分晓。”
她语气不重，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几个商户对视一眼，见她态度坚决，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打发走商户，永宁立刻吩咐霍忠：“忠伯，两件事。立刻暗中查清这几个商户的底细，看看他们最近与哪些府上往来密切，尤其是与户部李府是否有牵连。再去请城中信誉最好、最擅打经济官司的苏状师过府一叙，但要隐秘，勿要声张。”
“是，夫人！”霍忠领命，心中对这位年轻主母的应对愈发佩服。遇事不慌，条理清晰，既有雷霆手段震慑府内，又有缜密心思应对府外明枪暗箭。
处理完这桩经济纠纷，永宁只觉得身心俱疲。这无形的刀剑，远比真刀真枪更难防备。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寒风里摇曳的枯枝，心中对远在北疆的霍凛的牵挂，又添了几分沉重的意味。
他在前方面对的是明处的敌人，而她在后方，要应对的却是来自“自己人”的暗箭，防不胜防。
就在这时，侍女秋雯匆匆进来，脸色古怪地递上一张制作精美的拜帖：“公主，门房收到这张帖子，是李尚书府上的千金，李小姐递来的，说明日想来拜访公主，说是仰慕公主才华，特来请教诗画。”
李甫的女儿，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永宁接过拜帖，指尖触及那光滑的笺纸，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绝非简单的闺阁交往，定然是李甫的又一步棋。是想近距离试探她的虚实，还是想利用女儿家交往的便利，探听些什么，抑或是有更阴险的目的？
永宁沉吟片刻，对秋雯道：“回复李府，就说本宫近日感染风寒，身体不适，恐过了病气给李小姐，待日后身体康健，再邀李小姐过府一叙。”
直接拒绝显得太过生硬，称病是最得体也最安全的理由。她不能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夜子时，万籁俱寂之时，侯府外围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箭声，紧接着是护卫们的大声呼喝和兵刃交击之声，声音来自府邸东侧靠近花园的围墙！
“有刺客！”
永宁刚从浅眠中被惊醒，闻声心头巨震，立刻披衣起身。
兰芷和秋雯吓得脸色煞白，慌忙护在她身前。
“不必惊慌。”永宁强迫自己镇定，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打斗声并不算十分激烈，持续时间也不长，很快便平息下去。
不一会儿，霍忠带着一身寒气，快步来到院外禀报：“夫人，惊扰您了。刚才有几个黑衣蒙面人试图翻墙潜入，被我们埋伏的暗哨发现，交手片刻，对方见无法得手，便迅速撤退了，留下了两具尸体。老奴已令人严密搜查附近，确保安全。”
“可看清来人路数，是否留下活口？”永宁隔着门问道，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对方身手矫健，像是江湖路子，但不排除是军中好手假扮。撤退时极为果断，未能留下活口。已死的两人身上也无任何标识。”霍忠的声音带着凝重，“夫人，看来对方是狗急跳墙，开始用这种下作手段了！”
永宁的心沉了下去。纵火、投毒、商户纠纷、乃至现在的夜间潜入。对方的手段层出不穷，越来越没有底线。
这次是潜入未遂，下次呢？若是对方派出更厉害的杀手，或者改用更防不胜防的方式呢？
她意识到，仅仅被动防御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想办法反击，至少要弄清楚，这股隐藏在暗处的恶意，究竟来自何方神圣，最终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扳倒霍凛？还是有着更深的图谋？
“忠伯，”永宁沉吟道，“加强戒备，尤其是我的饮食起居，必须万分小心。另外，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一趟康郡王府，不，直接去求见太后宫中的掌事大宫女瑞珠姑姑，就说我近日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得了一方安神古方，需一味宫中才有的药材‘朱萼兰’，问她能否方便匀一些。记得，态度要恭敬，只谈药材，旁的一字不提。”
霍忠先是疑惑，随即恍然。夫人这是要通过太后的心腹，向宫中传递侯府近期屡遭“意外”的信息，但又不能明说，只能以这种隐晦的方式求助或示警。
只要太后知晓，陛下那里或多或少也会得到风声，这无疑是对暗中下手之人的一种震慑。
“老奴明白了，定将事情办妥！”霍忠郑重应下。
夜色深沉，危机四伏。
永宁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庭院，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冰冷的玉佩，那是霍凛临行前，遗落在书房的一件寻常佩饰。
她不能倒下，必须撑下去，直到前方传来捷报，直到他平安归来。
府门之险，步步惊心。而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