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之上的暗流交锋,如同一场无声的鏖战,耗尽了永宁的心神。
霍凛两次冷硬却有效的解围,虽暂时击退了明枪暗箭,却也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四周环伺的敌意与自身处境的艰难。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维护背后,是何等沉重的压力与风险。
宴席终了,帝后起驾回宫,百官依序告退。
永宁只觉得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只想立刻回到那虽冰冷却至少能让她稍作喘息的侯府。
然而,按照宫中年节旧例,盛宴之后,帝后还将驾临宫城最高的宣德楼,与民同乐,观赏特意为佳节准备的盛大烟火。一众重臣及勋贵家眷亦需陪同前往。
永宁无法推辞,只得强打精神,随着人流前往宣德楼。
宣德楼上早已布置妥当,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半个京城。
夜幕之下,万家灯火如星河洒落,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火药气息和一种节日的喧嚣。
皇帝与皇后端坐楼阁正中央,接受着万民仰望。
百官命妇则按品级分列两侧廊庑。永宁与霍凛的位置依旧靠前,夜风凛冽,吹得她衣袂翻飞,方才在殿内出的薄汗此刻变得冰凉刺骨,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霍凛就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他目光沉静地望着楼下欢腾的人群,侧脸线条在楼阁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冷硬分明。
两人之间并无言语,甚至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只是两个被迫站在一起的陌生人。
方才宴席上那短暂的、近乎并肩作战的默契,似乎随着宴席散去而悄然消失,又被那冰冷的现实与固有的隔阂所取代。
永宁心中微涩,默默收回目光,也望向楼下那一片繁华热闹。
那万家灯火,百姓欢颜,与她此刻心中的冰冷疲惫、危机四伏,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忽听“咻——嘭!”一声锐响划破夜空。
一道银亮的光束直冲云霄,在最高处轰然炸开,绽放出漫天绚烂夺目的金色花雨。
“开始了,开始了!”楼下的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紧接着,无数道光束争先恐后地升空,此起彼伏地炸响,将漆黑的夜幕瞬间渲染成一片流光溢彩、瞬息万变的瑰丽画卷。
牡丹、金菊、垂柳、流星,各式各样的烟花图案竞相绽放,绚丽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张仰望的脸庞,也照亮了宣德楼上众人神色各异的表情。
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璀璨的光芒明明灭灭。
在这极致的喧嚣与光影变幻之中,永宁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孤寂。
她仰头望着那瞬间绽放又转瞬凋零的美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这宫阙繁华,权势荣耀,是否也如同这夜空烟花,看似绚烂,实则短暂易逝,下一刻便可能坠入无边的黑暗。
一阵强烈的寒风卷过楼台,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咳嗽又忍不住连连响起。
就在她下意识地抬手掩唇、微微侧身试图避开风口的刹那,一件带着体温和冷冽松木气息的大氅,突如其来地、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道,落在了她的肩上。
永宁浑身一僵,愕然转头。
只见霍凛依旧目视着前方的烟花,仿佛什么都没做。
但他身上那件厚重的玄色大氅,此刻却严实地裹在了她的身上,隔绝了凛冽的寒风,只余下他残留的体温和那令人心安的气息。
而他本人,只穿着宴会时的侯爵礼服,挺拔地立于寒风中,侧脸线条在烟花的明灭照耀下,竟似乎柔和了少许。
永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微微发热。
他、他竟然……
这不是命令,不是斥责,甚至不是言语。只是一个沉默的、近乎本能的动作。
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刻意的关怀,都更让她的心防骤然溃堤。
烟花还在不断绽放,轰隆隆的巨响淹没了所有的细微声响。
楼下是万民狂欢的浪潮,周围是心思各异的权贵。
而在这一方喧闹光影的角落,他们两人之间,却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隔绝于外的静谧。
他沉默地站着,为她挡去了身后的寒风。
她裹着他的大氅,感受着那份陌生的温暖。
没有对话,没有对视。只有烟花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不断炸响,明明灭灭的光影流淌过他们沉默的侧影,勾勒出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氛围。
永宁悄悄抬眸,望着他被烟花光芒勾勒出的冷硬侧脸。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离他很近,又似乎依旧很远。近到能感受到他衣襟上冰冷的金属饰物的寒意,能闻到他身上那独特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兵刃保养油的气息。远到依旧无法触及他内心深处那一片被重重冰封的领域。
他为何要这样做,是出于责任,是对她方才宴会上表现的些许认可,还是那冰冷外表下,其实也藏着一丝极其微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无数念头在她心中翻涌。
而她并不知道,此刻霍凛的内心,亦非毫无波澜。
女子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模样,那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她仰头望烟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与这热闹场景格格不入的悲凉与孤寂,竟都清晰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那个动作。等他反应过来时,大氅已然离身。
他并不习惯这种近乎柔情的举动,这与他多年来的心性背道而驰。但他也并不后悔。
只是觉得似乎理应如此。她既已是他的妻,即便无关情爱,护她周全,不受风寒,亦是他份内之事。
只是,这份内之事,似乎又隐隐有些不同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无暇深思,也不愿深思。
烟花盛放到了极致,最美最绚烂的时刻,亦是接近尾声的时刻。
最后数枚巨大的烟花同时升空,在空中交织出壮丽无比的图案,将整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引来楼下震耳欲聋的欢呼。
在这极致的光明与喧嚣达到顶点的刹那,霍凛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快地扫过身侧的女子。
看到她被烟花光芒映亮的眼眸,那眼中倒映着璀璨流光,却似乎比烟花本身更亮,带着一丝迷茫、一丝脆弱,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苍白的脸颊被光影涂上一层暖色,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很快,便又被更深的沉寂所覆盖。
烟花凋零,夜空重归黑暗与寂静,只余下弥漫的硝烟味和意犹未尽的感叹声。
楼下的百姓开始渐渐散去。
宣德楼上的众人也纷纷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身体,准备告退。
霍凛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从未发生。
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平淡,对着依旧有些怔忡的永宁道:“回去了。”
说完,他率先转身,朝着下楼的方向走去。那件大氅,他并未索回。
永宁裹紧着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氅,望着他冷硬的背影融入下楼的官员人群中,只觉得方才那片刻的静谧与温暖,如同烟花一般,短暂得不真实。
但那残留的体温和肩膀上沉重的分量,却又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
烟花下的侧影,片刻的静谧,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隔阂依旧深重,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但某些东西,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如同冰封的河面下,已有暗流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