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扑打在脸上,如同冰刀刮过。天色未明,京郊最大的一处演武场却已是火把通明,亮如白昼。
黑压压的军阵肃然而立,一眼望不到尽头,皆是此次奉命随镇北侯霍凛驰援凉州的京营一万精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肃杀之气,万余人马,除了战马偶尔不耐地喷响鼻、刨动铁蹄发出的声响,以及寒风卷动旗帜猎猎作响声外,竟再无一丝杂音。
每一名骑士都挺直了脊梁,甲胄在火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目光平视前方,等待着他们的统帅。
点将台高耸,台上“霍”字帅旗与代表皇权的龙旗并肩而立,在黎明的寒风中飞舞。
永宁站在点将台侧后方一处临时搭建的、设有帷幔遮挡风寒的观礼台上。
这是霍凛破例允许的,或许是昨夜那番交谈后一丝微妙的转变,或许是他认为她该亲眼看看,她那句“珍重将士”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她裹着厚重的貂裘,怀中抱着暖炉,依旧觉得寒气无孔不入。
但她的目光,却牢牢被台下那肃杀的军阵和空荡的点将台所吸引,心脏不受控制地随着战鼓般的心跳剧烈搏动。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支即将开赴战场的大军。那沉默的力量,那压抑的战意,远比任何宫廷宴会上的喧嚣更令人震撼,也更令人心悸。
忽然,一阵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号角声划破寒冷的空气,悠长呜咽。
霎时间,所有军士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一个人。
就连他们胯下的战马,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瞬间停止了骚动,竖起了耳朵。
永宁也随之望去。
只见演武场尽头,一骑如墨色闪电般疾驰而来。
马蹄踏碎冰雪,声如惊雷,速度快得只能看清一道玄色披风在身后拉出笔直的线条,如同撕裂黎明的黑暗。
正是霍凛。
他并未乘坐车驾,而是一身乌金明光铠,头盔上的红缨如同燃烧的火焰,腰间佩着那柄“镇岳”剑。
晨曦微露,第一缕天光恰好落在他身上,将他连人带马镀上了一层冷冽的金边。他单骑而至,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磅礴气势,所过之处,军阵如潮水般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让出通路。
转瞬之间,他已奔至点将台下。猛勒缰绳,胯下神骏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稳稳停住。
霍凛端坐马背,目光如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军阵。无需任何言语,那无形的威压已让所有人心头一凛,头颅不由自主地昂得更高。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甲叶铿锵作响。将马缰扔给亲卫,他大步流星,踏着坚实的台阶,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点将台。
每一步踏出,都仿佛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数万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敬畏、狂热与无条件的信任。
永宁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男人登上高台,走到最前方,直面他的大军。寒风将他身后的披风吹得狂舞不止,更衬得他身形稳如山岳。
霍凛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运足中气,开口。声音并不如何声嘶力竭,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沉稳、冷冽,带着金石之音,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将士们!”
仅仅三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无形的波澜。所有军士的胸膛都不由自主地挺起。
“北狄蛮夷,背信弃义,屡犯我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杀意,“今又趁我年节,袭我堡垒,杀我袍泽,兵围凉州。凉州之后,便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是我们脚下的祖宗之地。你们说,该当如何?”
“杀!杀!杀!”
回应他的是怒吼,一万精骑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兵器,长矛如林,刀光如雪,震天的杀声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直冲云霄。
连永宁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得后退半步,心脏狂跳,血液却不由自主地随之沸腾。
霍凛抬手,微微一压。
怒吼声戛然而止。
“好。”霍凛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激动而坚毅的面孔,“你们,是我京营的锐士,是我大梁的脊梁。陛下将此重任托付于我,亦托付于你们,此去凉州,山高路远,天寒地冻,狄人凶悍。你们,怕是不怕?”
“不怕!不怕!不怕!”又是一阵雷鸣般的响应,士气如虹。
“我知道你们不怕。”霍凛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但本帅要的,不仅仅是不怕,我要的是胜利,是带着荣耀凯旋,是要用狄人的血,告慰磐石堡殉国将士的在天之灵。是要让那些蛮夷知道,犯我大梁天威者,虽远必诛。”
他的话语将台下所有将士的热血彻底点燃。每一个士兵的眼睛都红了,呼吸粗重,战意沸腾到了顶点。
“此战,必胜!”霍凛猛地拔出腰间的“镇岳”剑,剑指苍穹,古拙的剑身在晨曦中爆发出凛冽寒光。
“必胜!必胜!必胜!”万余人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点将台上的龙旗与帅旗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冲天的气势,舞动得更加狂放。
霍凛持剑而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开始点将:
“前锋营都尉张撼。”
“末将在!”一名彪悍将领应声出列,声若洪钟。
“命你率一千轻骑,为大军开路。遇小股敌军,歼之,遇险阻,平之,不得有误。”
“得令。”
“左军指挥使王敬。”
“末将在!”
“右军指挥使李敢。”
“末将在!”
……
被点到的将领无不凛然受命,声音中充满了昂扬的战意。
永宁站在观礼台上,望着台上那个发号施令、挥斥方遒的男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此刻的他,不再是府中那个沉默冷峻、心事重重的夫君,也不再是宴会上那个周旋于权谋之间的臣子。
他是真正的统帅,是军魂所系,是指引这万钧之力的剑锋。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都充满了无上的权威和自信,仿佛天生就该立于这万众之前,挥剑指方向。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能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为何麾下将士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这种魅力,这种力量,源于绝对的实力和对胜利的绝对信念。
点将完毕,众将归位。
霍凛收剑入鞘,再次望向全军,声音放缓了些许,却更加深沉:“儿郎们,你们的身后,是京师,是陛下,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也是我霍凛的身家性命,此一去,刀剑无眼,生死难料。但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我霍凛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兄弟。功,必赏;过,必罚;血,同流;命,同运!”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同生共死的豪情与担当,瞬间将主帅与士卒的心紧紧联系在一起。
“愿随侯爷,万死不辞!”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旋即引发了更加狂热的响应。
“愿随侯爷!万死不辞!”
“愿随侯爷!万死不辞!”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士气已然攀升至顶峰。
霍凛看着台下这群情激昂的场面,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与慨然。他猛地一挥手:
“擂鼓,吹号,出征!”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如同巨人的心跳,轰然响起,震撼大地。 “呜——呜——呜——!”
苍凉而雄壮的号角声再次长鸣,与鼓声交织,汇成一曲壮行的战歌。
大军开拔。
尘土与雪沫飞扬,遮天蔽日。
霍凛最后看了一眼这浩荡的军容,转身,走下点将台。亲卫将战马牵来。
他正欲上马,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了侧后方的观礼台,看到了帷幔之后,那道纤细的、正凝望着他的身影。
动作微微一顿。
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与号鼓声中,在万千将士的洪流之前,他忽然朝着观礼台的方向,极快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很小,速度很快,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那眼神,却清晰地穿越了喧嚣与距离,落在了永宁眼中。
不再是冰冷的告别,更像是一种告知,一种无言的交代。
随即,他再无迟疑,翻身上马,一夹马腹。
墨色神骏长嘶一声,如同一道闪电,汇入了那滚滚铁流之中,那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如同战旗指引着方向。
永宁紧紧抓着帷幔,望着那逐渐远去的玄色身影,望着那消失在北方天际线的滚滚烟尘。
耳边依旧回荡着震天的鼓号与马蹄声,眼前依旧浮现着他点将时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