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领命而去,带着霍凛那搅乱局势的险招,如同夜枭般融入了沉沉的黑暗,去进行最后的布置。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霍凛与永宁二人。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风吹过庭树叶片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监视者的、规律却冰冷的脚步声,提醒着他们此刻身处何等险境。
那迫在眉睫的危机,如同悬于头顶的巨石,随时可能轰然落下。
方才定策时的决绝与冷静稍稍退去,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或许是诀别前的悲凉,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
霍凛走到永宁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烛光在她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上跳跃,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担忧、疲惫,却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与他同生共死的坚毅。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感受到她肌肤的微凉。
这个在千军万马前也未曾退缩半分的男人,此刻声音竟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永宁嫁给我,你后悔吗?”
他问的,不是眼前的困局,而是这桩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政治算计、冰冷开局,却一路走到如今风雨同舟、生死相依的婚姻。
永宁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手,覆上他停留在自己脸颊的手背,那双清澈的眸子迎上他深邃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
“霍凛,你还记得,在边关野狼谷,月下你问我,为何要为你做那些,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霍凛点头,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带着粮草奇迹般出现,又在那生死一线间徒手为他挡刀,那一幕,早已深刻骨髓。
“当时我说,不知道,只是不能看着你受伤。”
永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在霍凛的心上,“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因为你是统帅,也不是因为什么公主的责任。”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是那个会在月下笨拙地给我喂药的你,是那个在伤兵营外默默守护我的你,是那个会将玄铁令牌毫无保留交到我手中的你,是那个让我知道,这世间除了冰冷的宫墙和算计,还有热血、担当和可以托付性命之信任的你。”
“霍凛,”她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与温柔,“这桩婚事,始于圣旨,但这份情意,源于你我。
能与你做这一场夫妻,无论长短,是我永宁此生最不后悔的事。”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最真挚的剖白。
这番话,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冲垮了霍凛心中那因连日冤屈、愤怒和无力感而筑起的冰冷堤坝。
他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自己胸膛里。
“我也是。”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与依赖,“从前只觉得这婚事是枷锁,是麻烦。
可不知从何时起,你这‘麻烦’,却成了我霍凛此生最大的软肋,也是最坚硬的铠甲。”
他稍稍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永宁,你听着。
明日朝会,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那帮小人如何构陷,你都要好好的。
若,若我真有不测,那玄铁令牌可护你周全,赵振他们会护送你离开京城,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
永宁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中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决绝,“不会有那种可能,我也不会独自离开。
霍凛,我们既为夫妻,自当福祸同当,生死与共,明日朝会,我与你同去。他们要构陷你,就先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她的眼神明亮而炽热,带着一种属于皇家公主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更带着一个妻子与战友的、不容退缩的誓言。
霍凛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需要他庇护的柔弱公主,如今已成长为能与他并肩对抗风暴的参天大树。
心中所有的彷徨、不安与孤军奋战的悲凉,在这一刻,被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彻底驱散。
他笑了。那是多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带着释然与无限力量的笑容。
“好。”他重重地说了一个字,所有未尽之语,皆在其中。
危机当前,他们不再仅仅是夫妻,更是彼此最信任的盟友,是背靠背迎敌的战友。
心意既通,两人迅速收敛情绪,重新回到书案前。
烛光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投在墙上,仿佛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方才让赵振去都察院弹劾王琛,是步乱棋,旨在搅局,拖延时间。”
霍凛目光锐利,分析着局势,“但要想真正破局,仅靠此招远远不够。我们必须有更实质性的反击。”
“关键在于那伪证本身。”
永宁接口,思维清晰,“我们拿到了羊皮纸被处理的物证,虽无人证,但本身就是疑点。而笔迹鉴定大家那句‘形似九分,神韵略滞’,虽无法作为公堂证据,却指出了方向。
我们能否在朝堂之上,逼他们露出破绽?”
“如何逼?”霍凛追问。
永宁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模仿终归是模仿。
若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让你当场书写某些特定字句,尤其是你那个独特的‘捺’笔回钩习惯,与那伪信上的笔迹进行对比呢?
即便无法立刻分辨,但只要产生合理怀疑,皇兄或许就不会立刻下旨。”
霍凛眼中精光一闪:“此计甚险,但值得一试。不过,需要时机,需要有人在朝堂上提出此议。”
“这个交给我。”
永宁笃定道,“我会设法让苏嬷嬷递话给太后,或许太后能在关键时刻,安排信得过的宗室或老臣,提出这个质疑。”
她知道这很难,几乎是赌上太后最后的情面,但这是目前能看到的一线生机。
“此外,”霍凛思路也彻底打开,接着分析,“李甫他们伪造证据,需要人手。
那个失踪的仿写先生是关键。赵振虽然没能找到他,但既然王琛的护卫参与其中,顺着这条线,或许还能挖出更多。
还有北狄那边,‘孤狼’虽然层级不够,但边关战事一起,狄人内部未必铁板一块,或许会有新的变数……”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已知的线索、可能的突破口、需要动用的力量,一一梳理,查漏补缺。
他们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地思考,而是将彼此的智慧与力量融合在一起,共同面对这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困局。
夜色渐深,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在绝境中,因彼此信任和共同目标而燃烧起来的、不屈不挠的光芒。
最终,他们定下了明日朝会的应对之策:
霍凛主导,以静制动。
面对指控,不急于激烈辩驳,以免落入对方激怒的陷阱,而是沉稳应对,抓住对方逻辑漏洞和证据疑点进行反击。
永宁策应,暗中推动。
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和渠道,在朝堂上提出对伪证笔迹的当庭比对要求,制造合理怀疑。
双线并进,寻找转机。
赵振等人继续在外围施压,追查仿写先生和王琛护卫的下落,同时密切关注北疆战局和狄人动向,寻找任何可能有利于霍凛的变数。
策略已定,剩下的,便是等待黎明,迎接那决定命运的最终审判。
霍凛吹熄了最后一根蜡烛,书房内陷入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握住永宁的手,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被高墙分割的、狭小的夜空。
“怕吗?”这次,换永宁轻声问他。
霍凛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声音沉稳如山:“有你在,便无所畏惧。”
夜色深沉,心意相通。前路虽吉凶未卜,但夫妻二人已携手,做好了向死而生的全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