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裂痕]忠义两难全
自那日小院品茗、观画论道之后,胡凌风的心境便再难恢复往日的“平静”。赵致远那句“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他依旧每日出入绥靖公署,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参加着各种或重要或敷衍的会议,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同僚们的眼光,多了几分审视。那些阿谀奉承、那些勾心斗角、那些在战局日益吃紧背景下依旧醉生梦死的做派,此刻在他眼中,竟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悲。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周围的人都戴着面具演戏,而他自己,似乎也成了其中一个蹩脚的演员。
真正让这种虚无感转化为尖锐矛盾的,是几天后他无意中听到的一段对话。
那是在绥靖公署的走廊拐角,他正准备去胡宗南办公室汇报工作,却听见两个后勤部门的军官在低声抱怨。
“……妈的,前边弟兄们连杂粮饼子都快吃不上了,军需库里的白面、罐头却成天往某些长官的私宅里拉!”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那可是王处长的路子……”
“王处长?哼,我看是上面有人默许!这仗还怎么打?弟兄们在北边卖命,他们在后面紧着捞!我看呐,这西安城,迟早……”
后面的话声音更低,胡凌风没听清,但前面几句已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他早知道内部腐败,却没想到在战事如此吃紧的关头,竟到了这般肆无忌惮的地步!而那个“王处长”,正是他需要经常打交道的实权人物之一,甚至前两天还一起喝过酒。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为之效忠、为之奔波的这个体系,内里竟然已经腐烂至此?自己在这个体系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帮凶?还是……也被蒙蔽的傻瓜?
他失魂落魄地完成汇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那张宽大的皮椅上,却感觉如坐针毡。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就在这时,家里的老仆匆匆找来,面带忧色地告诉他,夫人旧疾复发,咳血了,急需一味价格昂贵的人参入药。
胡凌风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夫人跟他多年,感情甚笃,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病痛折磨。可如今市面物价飞涨,他那点明面上的薪饷,在应付日常开销和官场应酬后早已所剩无几,之前积攒的一些“外快”,也大多投在了不动产和某些生意上,一时难以变现。这突如其来的药费,让他瞬间捉襟见肘。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去找那些平日里有求于他的商人“周转”。可一想到刚才听到的对话,想到那些可能与贪腐牵连的款项,他就感到一阵屈辱和恐惧。这钱,拿了,就等于把自己彻底绑在了这艘正在沉没的破船上。
忠?忠于谁?忠于这个从上到下都在挖墙脚的政权?
义?何为义?是守着这虚无的“气节”,眼睁睁看着结发妻子病重不治?
裂痕,在这一刻,从思想的动摇,蔓延到了现实与道德的尖锐冲突。他感觉自己被撕扯着,一边是多年所受的忠君爱国教育,尽管这“君”和“国”已变得模糊,以及内心深处对身败名裂的恐惧;另一边是作为丈夫的责任,以及对当前现实的深深失望与愤懑。
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最终,对妻子的担忧压倒了一切。他咬了咬牙,抓起电话,准备拨给一个与他有生意往来、背景不算太干净的商人。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拨号盘的那一刻,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的是他的副官周鹤翔。周鹤翔的神色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事?”胡凌风没好气地问。
周鹤翔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参座,刚才……赵致远先生派人送来一个包裹,说是……说是感谢参座前几日对他在文化投资方面的指点,一点家乡土仪,不成敬意。”
胡凌风一愣,接过那个用普通牛皮纸包裹、毫不起眼的小盒子。他挥手让周鹤翔出去,然后疑惑地打开。
里面没有信件,只有几根品相极佳、用红丝线捆好的人参,旁边,还放着几根黄澄澄的“小黄鱼”(金条)。
胡凌风的手猛地一颤,盒子差点脱手落地。
赵致远!他怎么会知道夫人急需此药?又怎么会如此“及时”地送来这解决燃眉之急的“土仪”?
这绝不是巧合!
是周鹤翔透露的?还是赵致远手眼通天,连他家里的私密事都了如指掌?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而赵致远,就是那个收网的人。
这人参,这金条,是救命的良药,也是……通往未知深渊的船票。
收下,就意味着他默许了某种交易,默许了赵致远更进一步地介入他的生活,甚至……他的灵魂。
拒绝?妻子的病容在他眼前晃动。
胡凌风死死盯着那几根金条,它们散发着诱人而冰冷的光芒。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搏斗。
裂痕,已深可见骨。
忠义难两全的困境,被这突如其来的“厚礼”推向了顶点。
他,会如何抉择?是退回这份烫手的“心意”,坚守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忠义”?还是……接过这黄金,换取一条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前路”?
胡凌风的心情,如同办公室里弥漫的烟雾,浓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