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开启·时代对话
1. [新芽]八零年代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西安市档案馆迎来了一位新面孔。
苏晓晨站在档案馆那栋苏式风格、墙皮略显斑驳的主楼前,深吸了一口气。晨光透过道路两旁茂密的梧桐树叶,在她崭新的白衬衫和蓝色长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脸上带着大学毕业生特有的、混合着憧憬与一丝忐忑的神情。
她能来到这里,多少有些机缘巧合。她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学的是历史。毕业分配时,许多同学削尖了脑袋想去研究所、大学或者炙手可热的政府部门,她却鬼使神差地,在志愿表上填了档案馆。有人说这里清贫,枯燥,是“故纸堆里埋没青春”。但她记得爷爷——一位参加过抗战、晚年总爱絮叨往事的老兵——说过的话:“丫头,不知道从哪里来,就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历史,不是写在书上的字,是烙在骨子里的魂。”
她希望在这里,能找到那种“烙在骨子里的魂”,触摸到这座古城更深沉的脉搏。
办理完入职手续,她被分配在档案整理科,科长是一位姓李的中年男人,态度还算和蔼,简单交代了几句规章制度和注意事项,便让一位姓王的老同志带她熟悉环境。
“咱们这儿啊,别看外面不起眼,里头可是包罗万象,啥宝贝都有。”王老师傅嗓门洪亮,带着陕西口音,一边领着苏晓晨穿过光线略显昏暗的长廊,一边介绍着各个库房的职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味道——是陈旧纸张、油墨、细微的灰尘以及某种防虫草药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厚重,沉静,仿佛凝结了流动的时光。
他们来到了位于二楼的一个大库房。高高的天花板,一排排墨绿色的铁皮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只有几扇高窗透进光线,能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柱中静静飞舞。
“这间主要存放的是建国前,以及建国初期的一些地方历史、社会文书,还有部分接收过来的旧政权档案,”王老师傅拍了拍冰冷的柜门,发出沉闷的回响,“很多都还没系统整理过,任务重着呢。小苏啊,你刚来,就先从这里开始,熟悉熟悉档案的基本分类和编号规则。”
苏晓晨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这一片文件的“海洋”,心里既感到任务的艰巨,又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这里沉睡着的,会是怎样的过往?
她的办公桌被安排在库房角落的一个窗边,旁边堆着几摞等待整理的卷宗。她很快投入了工作,戴上白色棉纱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纸页泛黄、甚至边缘有些脆化的文件袋。里面大多是些旧政府的公文、报表、人事任免状,也有一些零散的社会调查、报刊摘抄。内容琐碎,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需要极大的耐心去辨认和分类。
工作确实是枯燥的。一连几天,她都在与这些沉寂了数十年的纸张打交道,按照王老师傅教的编号规则,给它们重新登记、归类、放入新的档案盒,并在目录卡上写下摘要。腰酸背痛是常事,手上也沾了不少陈年灰尘。
但苏晓晨没有感到厌烦。她是个有耐心的姑娘,而且,在这些看似枯燥的故纸堆里,她偶尔也能发现一些令人心头一动的细节——一张褪色的老西安城地图,上面标注着早已消失的街巷名称;一份记录着某年粮价波动的表格,背后是无数家庭的悲欢;甚至在一本旧日记的残页上,看到过某个小人物对时局无奈的感慨……这些都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只是在整理冰冷的文件,而是在打捞一段段被遗忘的时光碎片。
她注意到,科室里还有一位年纪很大的女同志,大家都叫她江老师。江老师似乎不常参与具体的整理工作,更多时候是独自在库房深处一个用玻璃隔出的小办公室里,伏案写着什么,或者安静地翻阅一些看起来更为古老的卷宗。她头发花白,总是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色衣服,背影挺直,神情沉静得近乎疏离。有几次苏晓晨抱着整理好的档案从她办公室外经过,都能感受到一种与其他办公室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安静氛围。
科里的同事私下里告诉她,江老师是馆里的“老资格”,学问很深,尤其对建国前西安地方史和某些特定时期的档案极为了解,是馆里的“活字典”。只是她性格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让她安心做事就好。
苏晓晨对这位江老师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她总觉得,江老师身上有一种与这个喧嚣新时代格格不入的、异常沉静的力量,仿佛她守护着某个巨大的秘密,或者承载着一段极其沉重的过往。
这天下午,苏晓晨被安排清理库房最里面一个角落。那里的几个档案架似乎很久没人动过了,积了厚厚一层灰。她挽起袖子,戴上口罩,开始逐一清点架上的旧档案盒。这些盒子样式不一,有的还是木匣,上面贴着早已褪色的旧标签,编号系统也与现在使用的不同。
灰尘在光线中弥漫,她仔细地擦拭着,辨认着那些模糊的编号和名称。大部分是些民国时期的社会团体记录、工商注册档案之类。当她清理到架子最底层,靠墙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时,手指触碰到了一个与其他档案盒质感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个深紫色的檀木匣,比一般的档案盒要小一些,入手沉甸甸的,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因为岁月的缘故,颜色显得愈发深沉内敛。它没有像其他盒子那样堆叠在一起,而是单独放置在那里,像是被有意保护着。
苏晓晨小心地将它捧了出来,拂去表面的浮尘。匣子上没有贴常见的标签,只是在匣盖的右上角,看到一个用白色颜料书写、已经有些暗淡的编号:
ZK-4905-01
这个编号格式与她这几天接触到的所有档案都不同。ZK?是什么分类代码?4905,是年份吗?1949年5月?那正是西安解放前后。01,是序列号?
一种直觉,像细微的电流,瞬间穿过苏晓晨的指尖。这个檀木匣,它与众不同。它似乎被时光特意留存在这个角落,等待着什么。
她捧着木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去问问那位似乎无所不知的江老师。她隐约觉得,这个特殊的编号,这个沉甸甸的檀木匣,或许就是连接那片沉寂历史与当下现实的一个关键节点。而她,这个刚刚踏入档案馆的“新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条深埋已久的根系。
她捧着木匣,走向库房深处那间安静的玻璃办公室,心里揣着一个混合着好奇与敬畏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