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背靠着星叶树粗糙的树干坐下，树皮上的纹路硌着后背，却让他莫名踏实。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骨刀，那是守序派代代相传的信物，刀柄上刻着的藤蔓纹路被岁月磨得发亮。第一代首领用成年野猪的獠牙刻下这藤蔓时，说的是“共生而非掠夺”，此刻纹路贴着掌心，像有温度的旧物，提醒着他肩上的担子。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顶飘着灰色兽皮帘的帐篷上，帐篷顶端偶尔有精灵族的自然魔力波动溢出，不是攻击性的强光，而是细碎的、像萤火虫似的荧光，一闪而逝。他心里清楚，帐篷里正决定着两件事：一是守序派与精灵族能否结盟，二是他们这些被人类皇族称作“被诅咒的食人族”的人，能否真正在这片大陆上找到一处不用东躲西藏、不被追杀的容身之地。
“首领，你说……长老会信我们吗？”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声音里带着点没藏住的紧张，是族里最年轻的猎手巴图。这小伙子才刚满十六岁，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下巴上的绒毛软乎乎的，此刻正攥着自己的骨棒，骨棒上还留着上周捕猎野猪时崩出的细痕，他攥得太紧，指节泛白的地方连兽皮手套的绒毛都被压平了。
他的目光瞟向周围零星站着的精灵族人，那些精灵要么抱着胳膊靠在帐篷柱上，要么低头和同伴窃窃私语，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听见似的；偶尔有人的眼神扫过食人族，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戒备，那眼神像结了层薄冰，连午后的阳光都融不开。
布鲁回头，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巴图的肩膀，骨刀的刀柄蹭过对方的兽皮上衣，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他尽量让语气稳些：“会的。艾莉娅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上次在腐骨山谷遇到噬魂派袭击，她还帮我们治过伤；林恩先生也向我们承诺过，说会帮我们跟长老解释。再说，我们守序派从来没做过伤害精灵的事。去年冬天，你忘了？在腐骨山谷的雪松林里，我们救过一个迷路的精灵小孩，她脚崴了，我们还给她烤了热肉干，送她回了部落边界。”
巴图愣了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兽皮帽子滑下来一点，露出额前的碎发：“没忘……就是看到他们那样看我们，心里总有点发慌。以前在腐骨山谷，噬魂派的人见了我们就骂，说我们是‘不敢吃精灵灵魂的废物’，说我们丢了食人族的脸；后来逃到人类的镇子附近，又被人类叫‘野蛮的怪物’，扔石头打我们。现在到了精灵部落，我总怕……怕他们也像那些人一样，不待见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攥着骨棒的手又紧了紧。布鲁懂他的意思。守序派这些年活得太憋屈了，像夹在两块石头缝里的草，既要对抗噬魂派的打压（那些人以“吞噬灵魂”为荣，视守序派为异端），又要躲避人类皇族的追杀（人类说食人族“玷污神明”，见了就杀），这么多年，从来没被哪个种族正眼看过。布鲁正要再说些安慰的话，眼角却瞥见空地另一侧，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慢慢挪动，像只怯生生的小兽。
那是个精灵小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嫩绿色的亚麻小裙子，裙摆随着她踮脚的动作轻轻晃，裙摆上绣的星叶草图案针脚细密，每一片小叶都像沾了晨露，在阳光下泛着淡绿的光。
她的头发是淡淡的金色，披在肩上，阳光一照，像撒了把晒干的麦秸，软乎乎地贴在脸颊，风一吹，就飘起几缕。她正攥着裙摆的一角，指尖把亚麻布捏出几道小褶子，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往食人族这边挪，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像在确认脚下有没有危险。
她的目光却没移开，死死盯着巴图手里的骨棒，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两颗浸了水的葡萄，里面既有好奇。大概是没见过食人族的骨棒，又藏着一丝怯意，像只刚从鸟巢里探出头、还没学会飞的雏鸟。
巴图也看到了她，瞬间就僵住了动作，连呼吸都慢了半拍，手里的骨棒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骨棒顶端还缠着几圈兽皮，是他特意缠的，怕不小心划到人。他紧张地看向布鲁，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他从来没和这么小的精灵接触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怕自己的样子吓到对方（他脸上还有上次和黑熊搏斗时留下的疤），又怕自己要是不理会，会让精灵觉得食人族真的很凶，给长老们留下坏印象。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巴图旁边的食人族少年突然站了起来，动作有点急，差点碰倒身边的水囊。
这少年叫卡鲁，比巴图还小一岁，是族里最调皮的孩子，上次在腐骨山谷，他还偷偷摸过噬魂派的陷阱，被布鲁骂了一顿；也是这次跟着布鲁来精灵部落最兴奋的一个，出发前一晚，他还抱着自己的兽皮小包睡不着，说“终于能见到会用魔法的精灵了”。他刚才一直在摆弄怀里的兽皮小包，那包是他去年冬天用雪狐皮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结实，里面装着他从腐骨山谷带来的干果。
那是去年秋天，他跟着族里的老猎手阿爷去腐骨山谷深处采的野山枣。那时山枣挂在枝头，红得像小灯笼，阿爷踩着石头摘，他就在下面捡，捡满了一筐，阿爷说“晒成干能存到开春，饿的时候吃一颗，甜到心里”。他当时舍不得吃，一颗一颗摊在石头上晒，翻来覆去怕晒坏了，现在包底还沾着点深山里的黑泥土气息。
卡鲁走到巴图前面，对着那个精灵小孩露出一个有点腼腆的笑容。他的脸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上次追野兔时被野兔抓伤的，当时流了点血，他还嘴硬说“一点都不疼”，此刻笑起来时，疤痕也跟着微微上扬，倒显得不那么吓人了，反而有点可爱。“你……你想看这个吗？”他指了指巴图藏在身后的骨棒，声音有点沙哑。早上起得早，没喝够水，又因为紧张，语速比平时慢了些，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一下，“这是骨棒，是……是用来打猎物的，比如兔子、野猪，不是用来打人的。”
精灵小孩停下脚步，抿着嘴唇没说话，嘴角却轻轻动了动，攥着裙摆的手松了些，亚麻布上的褶子也平了点。她的眼睛从骨棒上移到卡鲁脸上，又落到卡鲁手里的兽皮小包上，小鼻子轻轻动了动，像小狗似的，大概是闻到了包里野山枣的清甜香味。那香味虽然淡，却很特别，是深山里野果特有的甜，混着阳光的味道。
卡鲁注意到她的目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对野山枣感兴趣。他赶紧把兽皮小包打开，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里面的东西，露出里面一颗颗暗红色的野山枣。那些山枣被晒得饱满紧实，表面还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是晒透了的样子，每一颗都圆滚滚的，比卡鲁的指甲盖大一点；凑近闻的话，能闻到一股明显的清甜果香，不像腐叶那样涩，也不像兽肉那样腥。“这个是野山枣，很好吃的。”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指尖轻轻碰了碰山枣的表皮，确认没沾灰，才递到精灵小孩面前，手还微微抬了抬，怕对方够不着，“你要尝尝吗？”
精灵小孩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卡鲁的手。卡鲁的手有点黑，是常年在外面跑晒的，指尖还有点茧子（是平时捡石头玩磨的），但捏着山枣的动作很轻；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精灵妇女，那妇女穿着淡蓝色的长袍，头发是深绿色的，正站在帐篷门口，没有过来，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这边，有担心，也有好奇。
小孩咬了咬下唇，下唇被她咬得有点红，然后慢慢伸出小手。她的手很小，皮肤白白的，指尖还带着点婴儿肥，指尖轻轻碰到卡鲁手里的野山枣，然后飞快地把它拿了过来，攥在手心，像攥着个宝贝。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软软的，像刚融化的蜂蜜，甜丝丝的，还带着点奶气。说完，她转身就想跑，小裙子晃了晃，却被卡鲁急忙叫住了。
“等等！”卡鲁怕她跑太快摔了，声音提高了点，又赶紧放轻，然后又捏起两颗野山枣递过去，指了指不远处的几棵小树苗。那是几棵刚种上的星叶树苗，还没卡鲁高，叶子是嫩绿色的，树下藏着两个精灵小孩，一个穿着黄色的裙子，一个穿着蓝色的裙子，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也想来，却又不敢，只敢露出半个脑袋。“这个给你，还有你的小伙伴。”
精灵小孩看着卡鲁手里的山枣，又看了看那两个小伙伴，眼睛突然亮了，像落了两颗小星星，比刚才更有神了。她接过山枣，这次没有立刻跑，而是对着卡鲁点了点头，小脑袋点得很认真，然后才转身，小步跑向那两个小伙伴，跑的时候还不忘把山枣攥紧，怕掉了。
三个小孩凑在一起，蹲在小树苗后面，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像小麻雀似的，还时不时回头看卡鲁一眼，眼神里的怯意少了很多，多了些好奇和友善。刚才那个穿黄裙子的小孩，还对着卡鲁挥了挥手。
卡鲁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咧得有点大，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摸了摸怀里的兽皮小包，包里的山枣少了三颗，本来他还想留着晚上当干粮，现在却一点都不心疼，心里反而觉得暖暖的，比自己吃了山枣还甜，像喝了热汤似的，从胃里暖到了心里。
“你这小子，倒挺会讨小孩喜欢。”布鲁走过来，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卡鲁的脑袋，力道不轻不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欣慰。刚才那一幕他都看在眼里，从精灵小孩怯生生挪过来，到卡鲁递山枣，再到三个小孩蹲在一起说话，他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也放下了些。他以前总觉得，种族之间的隔阂像一堵厚墙，很难推倒，可现在才发现，有时候或许就像一层薄纸，只要有人先伸出手，就能轻易捅破。
卡鲁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觉得……她们看起来也没那么怕我们。而且，山枣真的很好吃，上次阿爷吃了都说甜，想让她们也尝尝。”他说的时候，眼睛还看着那三个小孩，嘴角还带着笑。
就在这时，那三个精灵小孩又走了过来，这次比刚才大胆多了，不用踮脚，也不用慢慢挪，而是小步跑着过来的。刚才那个接山枣的小孩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个用青草编的小环，草环是用刚掐下来的青茅草编的，编得松松软软却不散，上面还点缀着几朵小小的白色野花。
是星叶部落周围最常见的“月见草”，花瓣还带着点露水的湿润，没完全干，凑近闻能闻到淡淡的青草香，还有点花香。她走到卡鲁面前，仰起头，把草环递给他：“这个给你，是我编的。刚才你给我枣，这个送你。”
卡鲁惊讶地看着那个草环，眼睛睁得圆圆的，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来。草环的触感很柔软，青茅草的叶子蹭过他的手心，有点痒；白色的小野花轻轻碰着他的指尖，花瓣很薄，像纸。他试着把草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大小刚刚好，青绿色的草环绕在他的手腕上，和他的兽皮手镯放在一起，倒挺好看。“谢谢。”他小声说，声音比刚才更轻了，怕弄坏了草环。
其他两个精灵小孩也跑过来，一个手里拿着一颗光滑的鹅卵石。石头是白色的，上面有几道淡灰色的纹路，像小房子的图案，是在河边捡的，洗得干干净净；另一个手里拿着一片彩色的羽毛。羽毛是蓝色和绿色的，大概是某种鸟的尾羽，阳光一照，还会变颜色。她们都把东西递给卡鲁：“这个给你，是我在河边捡的，很光滑，能当弹珠玩。”“这个羽毛很漂亮，我昨天在树上捡的，给你玩。”
卡鲁一 一接过来，左手拿着鹅卵石，右手拿着羽毛，怀里还抱着兽皮小包，很快就堆满了小礼物。他看着眼前这三个叽叽喳喳的精灵小孩，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草环，突然觉得，或许精灵族也不是那么难相处，或许她们不像噬魂派说的那样“高高在上”，也不像人类说的那样“排斥食人族”；或许他们守序派真的能在这里找到盟友，找到一个不用再东躲西藏、能安心生活的家。
周围的食人族族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原本紧绷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像融了的冰。有几个食人族族人开始和身边的精灵族人搭话，坐在巴图旁边的食人族妇女玛莎，忍不住开口指着不远处那棵最高的星叶树问：“听说你们的圣树能发光？夜里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像传说里那样，发淡绿色的光？”旁边的精灵少女愣了愣，大概没料到食人族会问这个，随即笑着点头：“是真的！夜里圣树的叶子会发淡绿色的光，像给树裹了层纱，风一吹，光还会晃，特别好看。你们要是多待几天，晚上就能看到了。”玛莎听了眼睛亮了，又问：“那圣树结果子吗？结的果子能吃吗？”精灵少女被她问得笑了，说：“结果子，不过要等秋天，果子是淡紫色的，有点酸，能泡水喝。”
巴图也放松了，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又拿出自己的骨棒，蹲在地上，给几个围过来的精灵小孩演示怎么用骨棒在地上画画。他先画了一只兔子，耳朵长长的，眼睛圆圆的，引得小孩们“哇”地叫了一声；又画了一只野猪，鼻子翘翘的，小孩们都凑过来，指着画问：“这是野猪吗？是不是很大？”巴图点点头，用手比划着：“有这么大，上次我们捕猎的野猪，比我还高。”小孩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眼睛睁得更大了。
风又吹过星叶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轻声吟唱，调子软软的，和刚才的风不一样，没了腐叶的涩味，只剩草木的清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斑，随着风的吹动轻轻晃动，像跳动的小星星。布鲁靠在星叶树上，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
卡鲁和小孩们玩鹅卵石，巴图在地上画画，大人们凑在一起说话，连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他抬头看向那顶灰色的帐篷，心里充满了期待。不管帐篷里的商议结果如何，至少此刻，守序派和精灵族之间的那道冰墙，已经开始融化了，像春天的雪，慢慢变成水，滋润着土地。
不一会儿，帐篷的兽皮帘被掀开，凯伦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穿着精灵族常见的淡绿色长袍，腰间系着银色的腰带，头发是深绿色的，垂到肩膀。他掀开幕帘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空地上的景象。
卡鲁正和三个精灵小孩用鹅卵石摆成小房子的形状，一个小孩说“要摆个大的”，卡鲁就跑去捡更多的石头；巴图蹲在旁边，用骨棒在地上画了只小鸟，引得小孩们拍手笑；大人们凑在一起，有的说腐骨山谷的风景。
“那里有片雪松林，冬天特别美。”，有的说精灵部落的花，“你们这里的月见草真好看，我们那里很少见”，连风里的紧张味都淡了，只剩下热闹的暖意。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大概没料到两族能这么快熟悉起来，随即嘴角弯了弯，语气比平时软了些，走到布鲁身边，轻声说：“长老让林恩先生和艾莉娅姑娘留下，说是要再谈谈净化圣树的细节。
圣树最近有点枯萎，需要食人族来帮忙，长老想确认具体的办法。不过……”他顿了顿，看了看那些在地上玩得开心的小孩，又看了看正在说话的大人们，“长老说，你们可以在部落里多待一会儿，不用一直在这里等，也可以看看部落里的东西，要是饿了，食堂那边有食物。”
布鲁点了点头，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意味着长老对他们的态度已经软化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戒备，甚至愿意让他们在部落里走动。他看向卡鲁，那个少年正和精灵小孩们一起，把鹅卵石摆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说是“给小兔子做家”，脸上满是笑容，眼睛亮得像星星。
布鲁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像喝了热酒似的，暖到了胸口。或许，他们追求了这么多年的和平与家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遥远，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他们真的能在这片土地上，和精灵族一起，安安稳稳地生活。
夕阳渐渐西沉，把天空染成了淡红色，像撒了把胭脂。星叶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铺在地上，像一条长长的绿灰色毯子。
空地上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食人族的骨笛声慢悠悠地飘过来，调子是老人们传下的“归猎曲”，温柔又舒缓；没一会儿，精灵族的少女跟着哼唱起来，唱的是星叶树的歌谣，歌词是精灵语，虽然听不懂，却很好听，像流水的声音。两种声音混在一起，被晚风带着，绕着星叶树的枝干打了个转，传到很远的地方，连枯木林里的小鸟，都跟着叫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