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包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突兀,像一块肮脏的抹布被随手丢弃。林柔霜精心挑选的粉色名牌包,此刻拉链大张着,宛如一个狼狈的伤口。几本书、散落的笔记本,还有几个五颜六色的小药瓶,骨碌碌滚了出来,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格外刺眼。空气瞬间凝固,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客厅。
苏念辞靠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指尖冰凉,几乎嵌进那光滑的红木纹路里。她冷眼看着这出由林柔霜自导自演的拙劣戏码开场。药瓶滚动的轨迹清晰无比,最后停在她脚边不远处,瓶身上那些陌生的化学名称在顶灯下闪着不祥的微光。她认得其中一种——那是一种需要严格处方、用于控制严重焦虑甚至精神分裂的药物,副作用极大。
“哎呀!”林柔霜短促地惊叫一声,脸上血色尽褪,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猛地扑过去,不是去捡那些书本,而是慌乱地、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那些滚落的小药瓶,动作带着一种被当场捉奸般的仓皇和绝望。“对不起大哥二哥……我、我这就收好……”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纤细的手指像受惊的蝴蝶般颤抖着,几次都没能成功抓住那个滚到苏念辞附近的白色药瓶。
“柔霜!”大哥苏承砚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他几步跨过去,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蹲在地上的林柔霜完全笼罩。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钉在那些药瓶上,仿佛要将它们刺穿。“这是什么?”他弯腰,精准地捏起一个滚到他脚边的蓝色小瓶。冰冷的玻璃瓶身折射着他眼底翻涌的惊疑和怒火。
“不……不是的……”林柔霜猛地抬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她小巧精致的脸庞,那双水盈盈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惧和无助,像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鹿。“大哥,你听我解释……”她试图去拉苏承砚的裤脚,却被对方无形中散发的冷硬气息逼退,只能徒劳地蜷缩在原地,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解释?”苏承砚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捏着药瓶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如淬毒的利刃,猛地转向楼梯上的苏念辞。“是不是跟你有关?”那质问,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仿佛已经给她定罪。
苏念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前世被逼到雨夜马路中央、车轮碾过身体的剧痛和冰冷混杂着此刻被至亲之人无端指控的尖锐痛楚,瞬间撕裂了她的神经。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几乎冲口而出的冷笑。她挺直了背脊,指甲更深地抠进木纹里,指尖传来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呵,”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像碎冰划过玻璃,“大哥真是明察秋毫。她的药,怎么就成了我的罪证?”那“明察秋毫”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刺得苏承砚脸色更沉。
“够了!”二哥苏凛霄烦躁地低吼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在哭泣的林柔霜和面无表情的苏念辞之间逡巡,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钉在苏念辞身上。“先把事情弄清楚!老李!”他扬声朝外面喊,“把张医生立刻叫来!让他带上仪器!”
等待的过程漫长如凌迟。客厅里只剩下林柔霜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神经。苏承砚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目光时不时扫过地上的药瓶,又掠过楼梯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最终落在蜷缩在他脚边地毯上、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林柔霜身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将瑟瑟发抖的林柔霜半揽入怀。林柔霜立刻像找到了庇护所,更深地依偎进去,脸埋在他昂贵的西装布料里,肩膀依旧在剧烈地颤抖。
苏念辞别开脸,视线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那怀抱的温暖,是她前世到死都未曾奢望过的施舍。心口的位置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前世他们也是这样,在林柔霜一次次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矛头指向她,剥夺她的所有,将她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恨意像黑色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家庭医生张诚提着检测箱匆匆赶来,额头上还带着薄汗。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药瓶,不敢多看客厅里诡异的气氛,迅速在临时拼起的茶几上打开便携式检测仪器。药粉被取出,放入试管,加入试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
林柔霜的抽泣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小的哽咽。她靠在苏承砚怀里,眼睛红肿,目光却像淬了毒的蛛丝,阴冷地、黏腻地缠绕在苏念辞身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张医生,结果!”苏凛霄不耐烦地催促,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苏念辞紧闭的房门前,手甚至放在了门把手上,带着一种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的侵犯姿态。
张医生擦了擦额角的汗,盯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苏总,这……”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这些药物……主要成分是奥氮平、氟西汀……还有……氯硝安定。”他每报出一个药名,苏承砚和苏凛霄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剂量……剂量相当大,而且混合使用,对中枢神经系统损害极大,长期服用会导致严重的认知障碍、情绪失控,甚至……人格解体。”他艰难地说完,客厅里的空气彻底冻结了。
“听到了吗?!”苏凛霄猛地转身,眼神凶狠地瞪向苏念辞,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这么毒的药!柔霜一个学生,她怎么会弄到?又怎么可能自己吃下去?!说!是不是你逼她的?!”他声音里的暴戾几乎要掀翻屋顶。
苏念辞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气直冲头顶。她猛地抬眼,眼底压抑的怒火和冰封的恨意如同实质般射向苏凛霄,那目光锐利如刀,竟让暴怒中的苏凛霄动作都下意识地一滞。
“二哥,”她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你那么笃定是我,不如现在就进去搜。我的房间,我的包,我的抽屉,随你翻个底朝天。看看能不能找出哪怕一丁点粉末,证明你的‘明察秋毫’!”她的目光扫过苏承砚,“或者,大哥也一起?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到底藏了什么‘罪证’吗?”
那“一直”二字,像一根针,狠狠刺在苏承砚心上。他搂着林柔霜的手臂不自觉地僵硬了一瞬。林柔霜敏锐地感觉到了,立刻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苏念辞,声音柔弱又凄楚,充满了被逼到绝路的控诉:
“念辞姐……你、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我知道我成绩不如你,高考快到了你怕我超过你……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她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痛苦和委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哭喊,“是你!就是你逼我吃的!你说我不吃……就不让我参加高考!你说……你说会让我变得听话,变得像条狗一样任你摆布!你还说……还说让我永远记住,谁才是苏家真正的大小姐!呜呜呜……”
这恶毒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利箭,精准地射向苏念辞。她看着林柔霜那张梨花带雨、写满无辜和恐惧的脸,前世被一次次污蔑、被所有人唾弃、在雨夜被推入死亡深渊的冰冷绝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捏碎,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她死死抓住楼梯扶手才勉强站稳。
苏承砚看着怀中哭得几乎昏厥的林柔霜,再看看苏念辞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第一次,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疑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头悄然漾开。那火焰里没有心虚,只有一片被反复践踏后的、冰冷刺骨的荒芜和……毁灭般的恨意。
“张医生,”苏念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异常平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劳烦您,验。”她指向林柔霜,“现在就验,她体内残留的药物成分。仪器是现成的,抽血,或者别的,立刻!马上!”她的目光转向苏承砚和苏凛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验清楚。看她血液里,有没有这些毒药!看她是不是在说谎!”
张医生额头上的汗更多了,求助地看向苏承砚。
“验!”苏承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目光复杂地锁在苏念辞身上。苏凛霄也拧紧了眉头,没再说话。
林柔霜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她猛地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和……怨毒。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苏承砚的衣襟,身体往后缩了缩,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来阻止。
就在这时,客厅角落里那台巨大的曲面电视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后,清晰的监控画面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画面是无声的,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冲击力。
时间显示是两天前。地点赫然是林柔霜那间被精心布置成公主房的卧室。画面里,林柔霜正背对着镜头坐在梳妆台前。她先是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然后飞快地拉开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糖盒。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几个和地上一模一样的小药瓶!她熟练地倒出几粒药片,没有一丝犹豫,仰头就吞了下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被逼迫的痛苦和挣扎,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和……隐秘的掌控感。
紧接着,画面切换。是今天早上,就在这栋别墅的二楼走廊。林柔霜拿着那个粉色书包,左右张望,趁无人注意,飞快地将几个药瓶塞进了书包的夹层暗袋里!动作干脆利落,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苏家别墅的客厅。针落可闻。
苏承砚的身体彻底僵住了,搂着林柔霜的手臂像被冻结的石膏。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只剩下死灰般惨白和惊骇的脸。苏凛霄张着嘴,脸上的凶狠凝固成一个滑稽又骇人的表情,死死瞪着屏幕,仿佛不认识画面里那个冷静投药的人。
林柔霜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筛糠般抖了起来,不是伪装,是真正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她猛地推开苏承砚,如同被烙铁烫到,踉跄着后退,眼神涣散空洞,嘴里无意识地喃喃:“不……不可能……怎么会……谁拍的……”她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黑暗中隐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
苏念辞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她走到林柔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前一秒还柔弱可怜、此刻却如同被剥光羽毛暴露在寒风中的鸟儿般瑟瑟发抖的“妹妹”。
她弯下腰,动作慢得令人窒息,从散落一地的东西里,精准地捡起最初那个滚到她脚边的白色小药瓶。她捏着瓶子,冰冷的目光扫过瓶身上细小的印刷字体——生产批号、有效期……
然后,她抬眼,对上林柔霜那双因极致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毫无温度、冰冷刺骨到极点的弧度。
“药,是你自己吃的,也是你自己藏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寒冰的针,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膜,也扎穿了林柔霜最后的伪装。“不过,林柔霜……”她顿了顿,捏着药瓶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你编谎话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查查这药的生产日期?”
她将药瓶举到林柔霜眼前,指尖用力点在标签下方那一行细小的黑色数字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将猎物彻底钉死的残忍快意:
“**这瓶药,三年前就已经停产了!** 告诉我,你一个刚来苏家半年多的人,从哪里搞到这种市面上早就绝迹的‘毒药’?”
林柔霜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和彻底的绝望。她看着苏念辞手中那个小小的、仿佛能决定她命运的白色瓶子,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念辞不再看她,目光扫过苏承砚震惊失语的脸,扫过苏凛霄僵硬的躯体,最后掠过张医生惊疑不定的眼神。那目光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被至亲反复背叛后彻底冰封的荒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
她随手将那瓶如同铁证的白瓶扔回冰冷的地板,清脆的碰撞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你们,”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抽离了所有情感的、令人心悸的空洞,“慢慢查吧。”
说完,她再不看任何人一眼,挺直了那纤细却仿佛蕴藏着千钧重力的脊背,转身,一步步走上楼梯。高跟鞋踏在阶梯上的声音,空洞地回响在死寂的客厅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噬。浓重的阴影如同不祥的潮水,迅速淹没了奢华却冰冷的客厅,也淹没了林柔霜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无人注意的窗外花园深处,高大的观赏树阴影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已静静伫立了多久。霍沉舟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精准地落在楼梯上那个决绝而孤寂的背影上,幽邃的眼底,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心疼与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