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骨祭坛崩塌三日之后,北境的风雪似乎都比往日更加凛冽。
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废墟深处,在厚重的冰雪与焦黑的残骸之下,竟彻夜不息地闪烁着一缕微弱却顽固的光芒,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呼吸。
凤无涯并未如众人所料,班师回朝,向帝都的文武百官夸耀她平定北境之乱的赫赫战功。
恰恰相反,她下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三千霜戎卫,就地扎营,背靠崩塌的祭坛废墟,面向茫茫雪原,结成了一座临时的钢铁壁垒。
一座简陋却肃穆的忠魂祠,以最坚硬的冻土与残存的碑石迅速搭建起来,就坐落在祭坛那片微光的正上方。
凤无涯要用这万古不化的寒冰,来供奉那些在此战中消逝的英魂。
入夜,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如泣。
凤无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立于忠魂祠前。
她身披玄色大氅,墨发未束,任由寒风吹拂,那张绝世容颜在月色下冷若冰霜。
她并未点燃寻常祭祀用的长香,而是引燃了三支以北境特有霜心草制成的短香,那幽蓝的火苗在风中摇曳,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能安抚亡魂的清冷气息。
香尽,她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自己心口处轻轻一按。
一滴殷红如血钻的心头血,被她以皇者内劲逼出,精准地滴落在忠魂祠正中那块残碑的裂缝之中。
刹那间,光芒大盛!
那微弱的光源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沿着碑石的裂纹疯狂蔓延,整座残碑被一张血色的蛛网所覆盖。
一个苍老而宏大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般断断续续,而是清晰无比地在她神魂深处轰然响起:“……你不是第一个来此的凤姓之人。百年前,你的姑祖母,煌朝的第七任女帝,也曾站在这里,试图唤醒沉睡的‘北境镇碑’。”
话音未落,碑石上的血色蛛网骤然收缩、凝聚,最终竟在碑面上浮现出一幅完整而诡异的血色地图!
地图之上,山川河流皆为虚影,唯有七个散发着不祥红芒的光点,如七颗钉子,被一条蜿蜒如龙的金色脉络贯穿。
地图一侧,赫然标注着四个大字——封镇之地!
凤无涯凝视着那幅地图,眸光从最初的震惊,逐渐转为冰冷的了然。
她忽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带着三分嘲弄,七分杀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仿佛能冻结空气,“煌朝历代女帝,皆在盛年猝然长逝,史书记载为天命寿元不足……好一个天命!分明是每逢日月交汇,阴阳逆乱之际,这与大夏龙脉相连的七座镇碑,便会疯狂抽取凤氏皇者的精气与寿元,用以压制这些所谓的‘上古怨灵’!”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朱鸾留在烬影体内的那股寒毒,为何会对她产生如此致命的威胁。
那根本不是单纯的攻击,而是一种基于血脉的“共鸣”与“指引”!
它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专门吞噬凤氏帝王之血,为镇碑的运转提供养料。
这个发现让她遍体生寒,却也让她心中那滔天的怒火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走出忠魂祠,不动声色地对守在暗处的绯络下达了一道密令:“立刻潜回帝都,不惜一切代价,进入太医院密档阁,将近百年来所有驾崩女帝的临终脉案拓印回来。记住,我要的是她们驾崩前七日内的所有记录,一个字都不能少!”
绯络领命而去,身影瞬间消失在风雪之中。
当夜,凤无涯召来烬影。
这个由朱鸾之火与千万战魂怨煞融合而成的怪物,静静地立在残碑之前,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像。
凤无涯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那布满裂痕的狰狞铠甲上,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刀:“你说你是火与怨的融合体?”
不等烬影回应,她并指如刀,猛地划过自己的左掌。
鲜血奔涌而出,她却面不改色,直接将流血的手掌按在了烬影胸口的铠甲裂缝之上。
“好,今日朕便让你尝一尝,什么叫真正的‘焚心为引’!”
蕴含着凤氏皇者最精纯力量的血液,疯狂地渗入铠甲缝隙。
烬影那庞大的身躯开始剧烈震颤,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他体内的两股力量——朱鸾留下的极寒之火与无数战魂的怨煞之气,在这股皇者之血的强行催化下,竟开始了诡异的逆向交融!
不再是相互吞噬,而是彼此纠缠,螺旋上升,最终在他胸口的位置,凝聚成了一枚拳头大小、仿佛由无尽灰烬构成、却在顽强跳动着的“烬心”!
碑语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颤:“它……它在吸收死亡的记忆!这颗心,是通往亡者世界的钥匙!”
话音刚落,烬影的双目之中,猛然燃起两团赤红色的烈焰!
他缓缓抬起那只巨大的、由黑气与怨念构成的手,轻轻触碰在血色地图浮现的石碑之上。
嗡——
一道苍老却充满了不甘与决绝的女声,仿佛跨越了百年的时光,自虚空中幽幽响起,清晰地传入凤无涯的耳中。
那声音,正是百年前那位试图打破宿命枷锁的姑祖母,所留下的最后遗念!
凤无涯当即盘膝而坐,以自身血脉为引,借由那枚刚刚成型的“烬心”作为共鸣的桥梁,她的意识瞬间被拉入了一段被时光与权力彻底抹去的历史洪流之中。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位风华绝代的姑祖母,是如何发现了镇碑的秘密。
她不愿再让凤氏后人成为祭品,竟欲以自身皇血为引,点燃七座镇碑,行逆天之举,彻底净化整条大夏龙脉,将那些上古怨灵一举焚尽!
然而,就在计划即将成功的前夜,她最信任的几位权臣,为了所谓的“江山稳固”,竟联手背叛了她。
他们引来天雷地火,将她活生生地炼化,与她的滔天怨念一起,铸成了这镇压龙脉的第八块“人碑”!
当凤无涯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凤眸之中,杀意凛然,煞气几乎化为实质。
“她们以为镇的是祸乱,其实镇的是觉醒!”她一字一顿,声音里蕴含着足以掀翻天地的怒火。
她不再迟疑,自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散发着极致寒气的晶石——玄冥心核!
这是她在斩杀朱鸾后,由其本源凝结而成的至宝。
她将玄冥心核狠狠嵌入碑底一个不起眼的阵眼之中,随即转身,对身后严阵以待的霜戎卫下达了最决绝的命令:“全军听令,以冰甲之力为引,催动地脉,逆流而上!”
三千霜戎卫齐声怒吼,他们身上的冰蓝色甲胄光芒大作,无尽的寒气汇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洪流,疯狂涌入地底。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有什么古老的枷锁被强行挣断。
整个北境的大地都在颤抖,而极北的天际,一团比黑夜更加深沉的乌云正缓缓翻涌、汇聚,其中隐隐有电闪雷鸣,似有某种被禁锢了千百年的古老存在,正在缓缓苏醒。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仪式成功,即将见证奇迹之时,那碑语突然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嘶鸣:“小心……它在模仿你的意志!它在窃取你的权柄!”
警告声未落,一直静立不动的烬影,竟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面向盘膝而坐的凤无涯。
他胸口的“烬心”疯狂跳动,而他那由黑气构成的狰狞面甲上,竟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与凤无涯一模一样的面容轮廓!
一个低沉、沙哑,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的声音,从烬影的口中发出:“陛下,若牺牲一人可救万民……您,还会犹豫吗?”
凤无涯瞳孔骤然收缩,那股致命的危机感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垂在膝上的右手,五指悄然并拢,一枚代表着绝对掌控的统御契文,正在掌心无声无息地凝聚成形。
然而,就在她即将出手的下一瞬,烬影那庞大的身躯却猛地一颤,那模仿出的面容轮廓瞬间消散,恢复了原本的狰狞模样。
他轰然单膝跪地,垂下头颅,重新变回了那个沉默的守护者。
一场足以颠覆煌朝的危机,似乎在萌芽状态便已消弭。
凛冽的寒风卷着风沙,掠过那块布满裂纹的残碑。
在一片血色地图的角落,一行崭新的刻字,伴随着簌簌的石粉,缓缓浮现,字迹如新血般刺目——
“第八碑未成,但薪火已传。”
北境的异变暂时归于沉寂,但无人知晓,那一声撕裂古老禁制的巨响,其无形的余波,早已顺着深埋于地底、贯穿整个王朝的龙脉,向着遥远的南方悄然传递。
某种沉睡了太久的共鸣,正在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