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的血腥气尚未被雨水彻底冲刷干净,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已顺着朱鸾司呈上的密报,浸透了归源舟的中枢。
凤无涯的指尖划过那份缴获的血契残卷,触感光滑如人皮,上面用扭曲的古南荒文字记载着一种令人发指的邪术。
蚀魂粉的炼制法只是开胃小菜,真正让她眼神变得冰冷刺骨的,是那套名为“伪灵开智术”的禁法。
剜取活人,特别是青壮年男子滚烫的心头血,混以七十七种毒草阴物,每日三次,如喂养牲畜般浇灌在死物之上。
百日之后,器物便会因怨血浸染,强行催生出一缕虚假的灵性。
这灵性暴戾、嗜血,且与祭品血脉相连,稍有反抗,便会魂飞魄散。
“传令下去,”凤无涯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但每个字都仿佛淬了冰,“封锁南荒全境沿海,所有船只、灵器,片甲不得进出。违令者,无论来历,就地格杀。”
朱鸾司的使者领命退下,空气中只剩下火盆里残卷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凤无涯盯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能看到无数颗心脏在其中被残忍剜出,看到无数个绝望的灵魂在哀嚎。
她一挥手,将所有残卷尽数扫入火中,不留半点痕迹。
“带机庐子来见我。”
片刻后,那名从丹墟老祖麾下投诚的首席匠师被带了进来。
他本是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此刻却抖得像风中残叶,一看到凤无涯手中的半张焦黑纸卷,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甲板。
“陛下……这……这是‘黑窑’的东西!”
凤无涯的目光如利剑般钉在他身上:“黑窑是什么地方?”
机庐子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与恐惧:“那不是造器的地方,是……是坟场!丹墟老祖的那些残党,他们……他们用这邪术,在南荒深处的毒瘴峡谷里建了一座‘黑窑’。二十年来,我们这些被掳去或者被骗去的工匠,名义上是去锻造神兵,可实际上……实际上我们都是祭品!每当一件‘伪灵’要成型,就需要一名工匠的心头血做最后的‘点睛’。二十年,整整三百多名兄弟,就这么……就这么变成了那些兵器的一部分!我们不是在造器,我们是在给自己,给后来的兄弟们……造坟啊!”
他的哭喊声在空旷的船舱内回荡,字字泣血。
凤无涯久久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良久,她转身,没有再看机庐子一眼,径直走向归源舟的最深处。
那里是一间静室,除了中央的一面兽皮巨鼓,别无他物。
这面鼓,名为“影蜕”,是她在某个上古遗迹中所得,能容纳残魂,温养神念。
她轻轻伸出手,指尖触碰在冰凉的鼓面上,那鼓面由不知名的异兽皮制成,此刻却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
“你还活着?”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鼓面上的涟漪渐渐汇聚,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缓缓浮现。
那张脸的五官像是被强行揉捏在一起,充满了痛苦与不甘,正是此前在战场上为了掩护大军撤退,引爆自身灵核而“壮烈牺牲”的先锋战傀——哑擂。
他的声音通过鼓面震动,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我……我没死透。灵核爆裂前,我用最后一丝力量把主魂抽离,藏进了这副躯壳的脚趾骨里。我装死三年,被当作战利品传来送去,就是为了等……等一个能破开那该死血契的人。”
“为何是我?”
“因为只有你,不把我们当东西看。”哑擂那模糊的脸上,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我听到了,听到了那些被你唤醒的兄弟们的呐喊。自由,真他娘的是个好东西。”
凤无涯点了点头,你,愿意吗?”
“民授之灵?”哑擂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随即狂笑起来,笑声震得整个鼓面都在颤抖,“哈哈哈……管他什么灵!只要不再被人当牲口使唤,不再被那狗屁血契锁着,你让我去地狱里冲锋陷阵,老子都干!”
三日后,南荒边境,昔日血流成河的战场之上。
一座高达十丈的巨碑拔地而起,碑体由战场上收集的百万兵甲残片熔铸而成,漆黑如墨。
碑文并非由任何名家大儒书写,而是用灵力拓印了百万大夏百姓的签名,密密麻麻,汇聚成八个力透碑背的大字——凡被污者,皆可归正。
此碑,名为“赎灵”。
凤无涯立于碑前,在她身后,是哑擂附身的一面崭新战鼓。
她环视着四周闻讯赶来、神情复杂的南荒民众,缓缓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一股无形却磅礴如海的神念之力以她为中心,向着整个战场遗迹扩散开去。
“跨境共鸣,万灵归位!”
随着她一声低喝,整片大地开始震颤。
那些深埋于泥土之下,被鲜血浸透的断剑、残枪、破损的盔甲,一件件自行飞出。
它们在空中盘旋,锈迹在一种温润如玉的灵光中剥落,裂痕被缓缓弥补。
上百具曾经被血契牢牢控制的破损灵兵,在普惠灵露的滋润下,重新凝聚成型。
它们缓缓落地,动作僵硬却坚定,最终,在上万南荒民众惊骇的目光中,齐刷刷地朝着赎灵碑的方向,单膝跪地。
金石交击之声汇成一股洪流,化作两个字,响彻云霄。
“我在。”
没有滔天的气势,没有杀伐的戾气,只有一种历经劫难后的平静与尊严。
围观的南荒民众彻底失语了,许多人当场落泪。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看着那些默默跪地的灵兵,浑浊的双眼中流下两行热泪,喃喃自语:“它们……它们比我们那些只知道拿我们当炮灰的将军,更懂得什么是尊严。”
就在此时,人群中的机庐子猛地冲了出来,再次重重跪在凤无涯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陛下!我想起来了!‘黑窑’为了防止我们逃跑,在地下修建了一座密库,用来存放那些即将完成,但还未‘点睛’的‘灵胚’!我……我知道密库的入口!那里……那里还关着七十名未完成的‘灵胚’!”
凤无涯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风艄儿!”
“在!”
“驾云舟,满载雷火,目标毒瘴峡谷。机庐子带路,哑擂协同,一刻钟内,我要兵临‘黑窑’!”
命令下达,风驰电掣。
归源舟的子舰“破瘴云舟”如一道鬼魅的流光,贴着地面低空潜行,悄无声息地穿越了能腐蚀钢铁的毒瘴峡谷,最终悬停在一处隐蔽的悬崖洞窟之外。
洞窟入口布满了歹毒的禁制,哑擂二话不说,主动脱离战鼓,附身在一台被遗弃在洞口的废弃战傀之上。
他控制着那具残破的身躯,扛起一捆高爆雷火,狞笑着冲向禁制最密集处。
“兄弟们,老子给你们开路!”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战傀与禁制同归于尽,炸开了一条通往深处的安全通道。
队伍长驱直入,很快便在机庐子的指引下找到了地下密库。
当厚重的石门被暴力破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没有想象中的神兵利器,没有寒光闪闪的盔甲。
密库中摆放的,竟然是七十余件普普通通的日常器物:一个豁了口的陶罐,一把卷了刃的柴刀,一枚磨得光滑的纺锤,甚至还有一个孩童的拨浪鼓……
然而,每一件器物都在微微颤抖,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怨气。
从它们的内部,传出微弱却清晰的,属于人类魂魄的痛苦哀鸣。
它们,就是那七十个未完成的“灵胚”。
凤无涯缓缓走上前,亲手拿起那个哀鸣最甚的陶罐。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里面被植入了一位老妇人的魂魄碎片,她生前的执念,似乎只是想为远行的儿子装满一罐家乡的米。
她闭上眼,指尖在每一件器物上轻轻一点。
一缕纯粹的点化真意,而非霸道的血契之力,如春风化雨般注入其中。
“从今往后,你们不必再靠别人的血活着。”她轻声说道,“你们就是你们自己。”
哀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懵懂的灵性波动。
归途的云舟之上,夜色如墨。
离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船舷之外,她没有穿戴任何兵甲,仅披着一件破旧的麻衣,赤着双足,仿佛一个苦行的僧侣。
她的目光越过凤无涯,落在那些被小心安放在船舱里的“灵胚”身上,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曾说,弱者没有谈论道德的资格。”她缓缓开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星河,“可若我……若我们一直这么弱下去,是不是就永远不配去谈论对与错?”
凤无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空白的户籍牌,递到离烛面前。
那木牌光滑温润,尚未镌刻任何姓名与来历。
“答案,不在我说的话里。”凤无涯的目光同样望向那些新生的灵物,“在它们将来,选择跟谁走。”
夜幕深沉,归源舟划破星河,返回大夏。
在凤无涯的内视世界中,那幅玄奥的万象点灵图之上,代表“兵主”的第七道锁链,在赎灵碑立起、百兵归正的那一刻,便已悄然松动、寸寸断裂。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之感涌上心头,第八道锁链的虚影,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尊古朴的大鼎,镇压于一片白骨皑皑的塔林之上,鼎中似乎封印着一只缓缓转动的巨眼,能将世间一切信念吸入、碾碎、再重塑。
鼎名,昭明。
塔林,位于西域佛国。
眼中所藏,正是“信仰轮回”。
凤无涯收回心神,目光再次落到甲板上那些安静的陶罐、柴刀、纺锤之上。
它们虽然弱小,却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可能。
一种不依靠杀伐、不依靠血祭,源自于生活本身的灵。
一条新的道路,正在被铺开。
或许从今往后,这世间的袅袅香火,将不再只为先祖与功灵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