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野火,借着祭坛事件的东风,一夜之间烧遍了整个大夏的街头巷尾。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而后便成了酒馆里心照不宣的谈资,最后甚至演变成了说书人嘴里有鼻子有眼的传奇。
有的说,那位帝君乃是天降的“噬灵邪胎”,甫一出世便吸干了煌朝的龙脉,如今大夏国运之所以如此多舛,皆因他这邪物的存在。
更有甚者,编排得绘声绘色,说他曾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潜入皇陵深处,以秘法篡改了先帝的遗诏,这才有了凤无涯的顺利登基,而他则成了幕后的影子皇帝。
这些说法,虚虚实实,却精准地戳中了世人对于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对于皇权正统的敏感。
宗老院内,祝敔听着一条条从民间汇总而来的密报,枯瘦的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时机,终于成熟了。
他当即下令,在宗老院最深处的祖祠禁地,设下一座“断魂坛”。
此坛以千年阴沉木搭建,坛上刻满了早已失传的古老符文。
坛心,三十六只青铜香炉一字排开,炉中点燃的,是三十六味足以动摇国本的禁忌之香。
这些香料,有的取自怨灵盘踞的古战场,有的来自深海万丈的巨兽骸骨,一旦点燃,其产生的咒力足以扭曲现实。
“销名灭迹!”祝敔身披绣着诡异眼眸的玄色大氅,手持一根由人骨串联而成的法杖,声音嘶哑而亢奋,“老夫要让连璟这个名字,从大夏的历史长河中被彻底抹去!让他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烟消云散!”
随着他一声令下,三十六味禁香被同时点燃,一股无形无色的烟气冲天而起,瞬间融入了京城上空的气脉之中。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皇宫藏书阁内,负责修撰史书的史官骇然发现,史册上所有关于“连璟”二字的墨迹,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淡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擦去。
悬挂在功勋阁里的帝君画像,原本清晰的面容也如水洗般褪色,最终只剩下一片空白。
宫中,一名侍女在为凤无涯奉茶时,习惯性地想提及一句“帝君大人”,却猛地感到一阵钻心裂骨的头痛,那两个字仿佛成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根本无法说出口。
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股诡异的遗忘之力下。
“陛下!不好了!”司马昭南跌跌撞撞地冲进凤无涯的书房,脸色苍白如纸,“有人在动‘存在之锚’!连璟帝君的存在正在被从根源上抹除!”
凤无涯放下手中的朱笔,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讥嘲。
“想让他消失?朕偏要让他像烙印一样,深深刻进这大夏万民的心上。”
她缓缓起身,从一个紫檀木盒中取出了烬言所化的那只折鸢残骸。
那只黑色的纸鸢早已失去了生命,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像一件脆弱的遗物。
凤无涯没有理会它的形态,而是催动了指尖的金瞳,目光穿透了纸鸢的表层,直视其内部残留的灵纹。
瞬间,无数细如蛛网的金色丝线在她眼中亮起。
她忽然察觉到一丝异常——这并非烬言死前单纯的记忆烙印,而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磅礴的东西。
那是成千上万只墨鸦在临死前,将自己最后的意识、最后的执念,共同编织成的一曲浩瀚悲歌——“群识回响”。
“青奴。”凤无涯冷声唤道。
一道青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以你的蛮族血咒,激活此物内的‘灵契转生’。”
青奴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咬破舌尖,一滴殷红中带着奇异金丝的血液,精准地滴落在折鸢的残骸之上。
她双手结印,口中低声吟唱起古老而拗口的蛮族古调。
那调子充满了原始的野性与生命的张力,仿佛在与沉睡的古老灵魂对话。
刹那间,那只本已死寂的纸鸢猛地一颤,竟自发地舒展开了翅膀!
它从凤无涯掌心挣脱,振翅飞起,周身燃烧起血色的火焰。
它在空中急速盘旋,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色痕迹,那些痕迹在空中交织、勾勒,最终竟拼出了一行震撼人心的大字:“他活着,我们也都活着。”
血字在空中停留了足足一刻钟,才缓缓消散。
次日清晨,整个京城的百姓都被眼前的奇景惊得目瞪口呆。
无论是孩童手中的玩具,还是店家悬挂的招牌,甚至是画舫上装饰用的纸鸢,在同一时刻,无风自燃!
一团团温和的火焰升腾而起,却没有烧毁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燃烧着纸鸢自身。
而当每一团火焰熄灭之后,地面上都留下了一小撮灰烬,灰烬的形状惊人地一致——那是一个简化的图腾符号,正是帝君连璟眉心那道神秘金痕的模样!
一个正在街边玩耍的孩童,好奇地伸手捻起一撮灰烬。
就在他触碰到灰烬的瞬间,双眼猛地变得空洞而深邃,口中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无尽沧桑的语调,清晰地念出了一句话:“我在玉棺中等了三百年……只为看一眼,这灵启之世。”
话音刚落,孩童便恢复了神智,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完全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句话却像一道惊雷,在围观的人群中炸开!
宗老院内,祝敔听闻消息,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逆血险些喷出。
他抓起那根人骨法杖,亲自持着一面黑色的断魂幡,疯了般冲向皇宫内的寒鉴池。
他知道,寒鉴池中的水姬是连璟点化的第一个生灵,是“存在之锚”的关键一环。
只要毁了她,就能彻底切断连璟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他刚到池边,将断魂幡插入水中,口中念念有词,试图以污秽咒力搅乱池水灵脉。
然而,还不等他念完半句咒语,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毫无征兆地从平静的池水中猛然探出,一把抓住了断魂幡的幡杆!
“喀拉!喀拉拉——”
刺骨的寒气顺着幡杆急速蔓延,祝敔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极寒之力涌来,手掌瞬间被冻僵。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法器,那支由无数怨魂炼化而成的断魂幡,在水姬手中寸寸冻结,最后“砰”的一声,碎裂成了无数冰晶粉末,沉入池底。
“这不可能!”祝敔惊骇欲绝,连连后退,指着寒鉴池怒声嘶吼,“死物岂能传递意志?!被抹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反抗?!”
回应他的,是池水中缓缓浮现的水姬那张绝美而冰冷的面容,以及她嘴角那一抹淡淡的讥讽。
就在全城人心惶惶,猜测这究竟是神迹还是妖术之时,午门城楼之上,两道身影并肩出现。
一人是身着龙袍、威仪万千的女帝凤无涯,另一人,则是那位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首次在万民面前公开露面的帝君——连璟。
凤无涯手中,一幅长达百丈的巨大画卷迎风展开。
那画卷的材质极其特殊,竟是由上千张被烧焦的纸鸢残骸拼接而成!
画卷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由墨鸦残存的“群识回响”所写下的、来自百年前的真相:
煌朝覆灭之夜,并非道胎祸乱天下,而是三位开国元老因恐惧道胎所拥有的“唤醒万物灵性”之能,会彻底动摇他们建立的以血脉宗法为根基的统治,才联手将其封印!
他们布下千古骗局,将守护说成镇压,将觉醒污蔑为毁灭!
凤无涯清冷而威严的声音,通过灵力加持,传遍了整个京城:
“他们怕的不是祸乱,是觉醒!他们恐惧万物有灵,恐惧走卒贩夫、贩夫走卒、山川草木皆可聆听大道,因为那将意味着,他们用血脉筑起的高墙将轰然倒塌!”
“今日,朕便告诉你等——凡曾为我大夏流过血、燃过魂者,无论是人,是兽,还是一草一木,纵使形骸俱灭,其意志亦永不消亡!”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由青奴血咒激活的折鸢,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化作一道血色流星,以悍不畏死的决绝之姿,狠狠撞向了远处宗老院的祖祠屋顶!
“轰——!”
一声巨响,祖祠屋顶被炸开一个大洞。
但爆炸并未产生火焰与毁灭,反而有无数灰色的蝴蝶从爆点蜂拥而出,漫天飞舞。
每一只灰蝶的翅膀上,都清晰地映照着一个名字——“烬言”、“水姬”、“石翁”、“听雪斋古梅”……那是一个又一个,被连璟点化的生灵的名字!
宗老院前,祝敔彻底崩溃了。
他跪倒在祖祠废墟前,看着那些象征着列祖列宗荣耀的牌位。
忽然,那些牌位竟一个个泛起微弱的光芒,仿佛被那些飞舞的灰蝶轻轻触碰。
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向自己曾祖的牌位。
就在指尖触碰到的刹那,一个苍老而温和的低语,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祝家第七代执礼,你也曾心软,在秋狩的围场里,偷偷放过一个快被打死的逃奴,对吗?”
那是他少年时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秘密!
祝敔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
他看着满目疮痍的祖祠,看着那些闪着微光的牌位,看着天上飞舞的灰蝶,忽然捂住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原来……原来我们才是被规矩吃掉的人……”
而在皇宫深处的听雪斋内,一切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连璟摊开手掌,一簇银色的火焰在他掌心静静地跳动着,散发着温润而磅礴的生命气息。
他望着这簇火焰,轻声一叹:“灵导师的火种,终于找到了属于它的土壤。”
随着他话音落下,整个京城,乃至更遥远的大夏疆域,都仿佛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清新,风中夹杂着草木的低语,就连脚下坚实的大地,也似乎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极其缓慢而有力的脉动,仿佛一头沉睡了千年的巨兽,正缓缓睁开它的眼睛。
这场由“存在”引发的战争结束了,但一个更宏大、更古老的序幕,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