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津地区的新材料生产线尚在紧锣密鼓的调试阶段,但“长青科技”的名声,却已随着那篇顶刊论文和与东方石克的成功合作,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悄然在特定圈层内扩散开来。这涟漪,终于触动了某些长期在深水区挣扎的巨物。
第一个主动找上门来的,是北方重型机械集团——一家在共和国工业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笔迹、专门生产大型矿山机械和港口装卸设备的国资巨头。然而,辉煌的历史并不能完全掩盖当下的困境。此刻,在“长青科技”北京总部那间简约而充满科技感的会议室里,北方重工的副总工程师,李明博,正用一种混合着审视、期待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的目光,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林长青。
李明博五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手指关节粗大,掌心有厚茧,是典型长期在一线摸爬滚打出来的技术领导模样。他身边还跟着两位同样气质沉稳的工程师,三人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资料和一台显示着复杂数据曲线的笔记本电脑。
“林总,久仰。”李明博的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开门见山,“废话不多说,我们这次来,是为了你们公布数据的那种‘长青一号’高性能结构材料。”
林长青坐在主位,神色平静。苏雨晴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负责记录和协助。他们都知道,北方重工是许多关键大型设备的制造商,其产品对结构材料的强度、韧性、耐疲劳性能要求极为苛刻,长期依赖进口,不仅价格高昂,供应链也受制于人。
“李总工请讲。”林长青微微颔首。
李明博示意了一下,他身旁的一位工程师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林长青。“这是我们根据你们公开的数据,进行的初步模拟分析,以及……”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们动用关系,从特殊渠道获取的少量样品,在极端工况下的测试结果。”
屏幕上,一条代表“长青一号”性能的曲线,在模拟的千吨级压力、高频振动、低温冲击等极端条件下,始终稳定地维持在远超现有国际顶尖同类材料的水平线上。
李明博紧紧盯着林长青的眼睛,仿佛想从中看出任何一丝数据造假的心虚。“林总,明人不说暗话。这数据,好得让人难以置信。我们不是没吃过亏,有些实验室数据漂亮,一到工业化应用,尤其是我们那种恶劣工况下,立刻就原形毕露。”
他的质疑直白而尖锐,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后的谨慎,甚至可说是苛刻。
林长青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数据真实无误。李总工的担心,我完全理解。”他语气平稳,“‘长青一号’的微观结构是经过特殊设计的,并非简单的成分优化。其抗疲劳性能和断裂韧性,源自于内部独特的能量耗散机制,这一点,在我们的专利文件中有所阐述,当然,核心细节是保密的。”
他没有去辩解,而是点出了材料性能的根本来源,自信而从容。
李明博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会议室里气氛凝滞,只有空调系统轻微的送风声。苏雨晴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这一刻的应答,至关重要。
“我们需要进行最严格的实地测试。”李明博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不是实验室的小打小闹,是直接上我们的核心设备——最新型号的重型矿用挖掘机的大臂和承重结构件。模拟最极端的采矿工况,连续满载运行三千小时。”
这个测试条件,堪称残酷。一旦失败,不仅合作告吹,“长青一号”和“长青科技”的声音也将遭受重创。
林长青几乎没有犹豫,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挑衅的弧度:“可以。我们提供测试所需的全部材料,并可以派技术团队全程跟进。如果测试期间,因材料本身问题导致任何失效,‘长青科技’承担全部损失,并双倍赔偿测试费用。”
他这话一出,连李明博都愣了一下,他身后的两位工程师更是面露惊容。这种自信,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对自己产品有着绝对的底气。
李明博深深地看了林长青一眼,那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但之前的焦躁似乎淡化了些。“好!年轻人,有魄力!那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于“长青科技”新材料团队而言,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测试地点在北方一处巨大的露天矿场。林长青派出了以王工为首的核心技术小组常驻现场。
每一天,苏雨晴都能从林长青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照常上课,处理公司事务,推进芯片和AI项目,但在独处时,眼神总会偶尔飘向北方。这不是对他技术的怀疑,而是对未知应用环境的一种本能的审慎。
这段时间里,李明博那边也再无消息传来,仿佛石沉大海。这种沉默,有时比直接的坏消息更让人心悬。
直到一个傍晚,林长青的手机终于响起了特定的铃声。他看了一眼号码,是王工。他按下接听键,却没有立刻放到耳边,而是先深吸了一口气。
“林总!成功了!三千小时极限测试,全部通过!”王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一丝哽咽,“数据……数据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好!大臂结构完好无损,疲劳损伤累积远低于安全阈值!矿场的老师傅都说,从来没见哪个国产材料这么扛造!李总工……李总工他……”
电话那头似乎换了一个人,传来了李明博那熟悉而此刻显得异常复杂的声音,背景是矿场上特有的风声和设备轰鸣。
“林总……”李明博叫了一声,却停顿了好几秒,仿佛在平复情绪,“测试报告,已经在我手上了。我……无话可说。”
又是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沉重而充满力量:“我代表北方重工,正式向‘长青科技’提出采购意向!首批订单,用于替换我们三款主力机型的关键承力结构件!另外,我希望……我们能签订长期战略供应协议!”
听到这里,林长青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窗外,北京的夜色已然降临,华灯初上。
数日后,北方重工的采购代表团再次莅临“长青科技”。这一次,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合同签署的过程顺利得出奇。当双方在厚厚的合同文本上签下名字,交换文件时,李明博绕过会议桌,大步走到林长青面前,没有先去握他伸出的手,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小臂。
这位头发已见花白的老工程师,眼眶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种沉重的期望:
“林总,希望你们能一直扛下去,给我们国内产业链……争口气!”
他的手劲很大,握得林长青手臂微微发疼。但那话语里的千钧重量,却远比这力量更深刻地,烙印在了林长青的心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