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杨驿丞，你身体已经受不住了！需要休息，你要去山中到底是做什么，我问你你也不说！这胡人虽然撤退了，山中说不定还有散兵呢！”
王县令愁眉苦脸的看着杨晟这张死人脸，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如今回来了，人却性格大变，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就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城外山谷中战役打的惨烈，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胡人和己方的士兵缠斗在一起，打着打着又跑回了乌鸣役的城外。
他带伤守在城门之上，一声令下，等所有胡人士兵都被砍杀才打开城门，迎接受伤的士兵进入城中休整。
这一天来，他都在带人清点伤亡人数，虽然杀了许多的胡人，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不可谓不惨重。
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只知道李参将回来后明显和王公公和何大人翻了脸，明盛将军因为在后面援助有力，不算功不算过。
他叹了口气，暗道这官场复杂，一边伸手拍了拍杨晟的肩膀：“王公公想见瑾儿姑娘，你看她人在哪里？”
他只知道王公公和何大人以前就说着要见苏瑾儿，他也不知道这次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和之前一样，便主动提了一句。
只是话音刚落，见到杨晟惨白的脸，他猛然一顿，“你、你这是怎么了？”
杨晟那双黑黝黝的眼珠子木楞的看着他，他想起自己接到杨晟时的模样，当时他身边跟着马晓云还有两只狼狗，同样是脸色苍茫，仿佛毫无生机一样。
当时他当他没有亲自上过战场，直面胡人的追杀所以有些受惊，如今看来好像不是。
能让杨晟受这么大的惊吓的人，似乎也不多……难道是……
王县令唰的一下抬眼，杨晟已经摇摇晃晃要往门外走，嘴里嘟囔着什么。
他凝神一听，顿时脸色一变。
“回家、带瑾儿回家！回家！”
苏瑾儿出事了！
他猛的站起身，走到杨晟身边就要拉住他，见他这模样又不忍心再提，抬脚就往远处走去，马晓云果不其然就在门外看不见的角落。
这一日对方一直跟在杨晟身后，沉默的不像以往那个脾气火爆的性子，即便是亲爹死去，她也没有到这般性格大变的程度。
对方知道什么。
所以王县令早上去，亲自问了个清楚。
知道真相时却沉默了。
“瑾儿姑娘她……她被埋在了山中的雪里，杨公子想带她回家，王大人，您就帮帮忙吧，让人跟着我们去，不然瑾儿无法回家，杨秀才也……”
马晓云红着眼眶欲言又止。
王县令却心中明白，即将升任的喜悦都被打了个空。
半晌后才点了点头，“我会派人跟着他去，晓云啊，你、你好好跟着杨驿丞，可别让他出了意外。”
跟着杨晟去的一共有十个差役，王县令私下告知了他们实情，几人都心甘情愿的想去帮忙。他们受到杨晟恩惠，对苏瑾儿这般貌美聪慧的姑娘在乌鸣役坚守付出的贡献也心中感恩，即便心中唏嘘，还是忍着遗憾，跟着杨晟重新爬上野外那山崖的位置，用绳索拉着往下爬去。
王县令知道杨晟情绪不对，他也主动找到了王公公，亲自说明了苏瑾儿的情况。
“什么！这、这人没了！”王公公不可置信的站起身，他亲眼看见了苏瑾儿在战场上的勇猛表现，如今胡人可汗病重昏迷，就是苏瑾儿一人功劳，他甚至单独写了一封表扬的信函，专门点出这次在乌鸣役见到的所见所闻，其中杨晟兄妹二人被他多次提及。
苏瑾儿以女子的身份更是在他那文中占据了多数的笔墨，这般惊才绝艳的巾帼人物，居然眨眼间就没了！？
王公公想到当日那漫天乱跑的胡人士兵的情况，心中再不可置信，却也很是明白，这种情况要是被单人围堵定然是九死一生，而且……
“马晓云说射箭的那三人身份看起来不像普通胡人，他们穿戴很像胡人将领，不知为何却单独找上了瑾儿姑娘，一箭刺穿了她的心口。”
王县令不忍心的重复道，手捏住自己的衣袖，心情沉重。
王公公确是探知了些情报的，当即苦笑：这是胡人亲自找上去报仇了……可惜了一个大好的姑娘。
他心中叹气，看向王县令道：“我听你说杨晟和苏瑾儿是夫妻？两人夫妻情深，妻子为救丈夫以身犯险，丈夫为妻子魂不守舍，如此这般确实是天人绝配。我会如实上报两人的情况，王大人，杨晟这里你离开前先多加关照，瑾儿姑娘的尸首也要好好安葬才是。”
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人，这乌鸣役也就仅仅两个，如今王公公显然是偏向杨晟这一边的，未来杨晟要是掉入京都中，想必也有明哲保身的砝码。
要是王公公的这番好言好语能为杨晟博得一些护身符，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下替杨晟谢谢王公公。”
王县令行礼道。
如王公公所言，他不只是写了杨晟和苏瑾儿的多番夸赞言论，里面也参了带兵援来的李参将一马，这封信很快加急传入皇宫之中。
当朝皇帝已经年到四十多，头发还是乌黑的，身体却有些力有不逮了。
他坐在龙椅上，看着折子里面关于苏瑾儿的描述，不禁心生感叹，又见那杨晟作为丈夫这般表现，不提他本身就丰富的才华，光是这重感情一点，就足够他高看这年轻人一眼了。
“太子今日读书可安生。”
老皇帝突然朝着旁边问道。
黄公公弯腰上前，笑眯眯道：“皇上，太子今日读书和往日一样，很是用功。”
“呵，和往日一样……”
和往日一样就算不得用功了。
罢了。
老皇帝关上奏折，当即拟旨，最新的旨意随着八百里加急往乌鸣役的方向赶去，同行的还有两个穿着宫服身份不低的公公。
前脚公公带着旨意刚走，吼叫京都锦衣卫处就跑出二十人的精锐锦衣卫小队，骑上高头大马朝着乌鸣役的方向骑行而去。
……
天空中不知何时再次下起了大雪，一行十余人骑着马匹在雪中前行，踩着重新覆盖上雪的道路一路来到峡谷之中，在杨晟的带领下爬上了那山上的山坡。
他已经一天一夜未睡了，漫天冰雪之下，面无表情的杨晟显的有些木然。
等爬上了山顶，望着悬崖下白茫茫一片的景象，他的眼眶不知不觉又留下了泪珠。
找不到了，看不见了。
马晓云听见他低声说道，语气悲鸣。
差役小吏们在雪地上架上支架固定，身上绑上绳索就开始往下爬。
这足足几十米高的距离，新雪刚落，下去的路并不如上次好走。
“杨驿丞，准备下去了。”同来的小吏担忧的看着站在崖边的杨晟，他浑身是一股死寂，好像下一秒就会跳下去一样，让人心惊胆战。
好在这番话是有效的，杨晟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接过绳索绑在身上。
靠着绳索和人多，一群人很快下到了悬崖下方，手拿着各种工具在地面上寻找起来。
小黄和小白也一起来了，即便是嗅觉灵敏，在这幕天席地的冰雪之中，气息消散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还要快上许多。
他们并未派上太大的用场。
白茫茫的大地上，人小的如同蚂蚁，自然的力量永远是人类都无法估量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两个时辰后，随着小黄和小白先后的嚎叫声响起，正在旁边寻找的杨晟刷的一下跑过去。
两只狼狗疯狂的刨着地面的冰雪，已经在那周围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杨晟手脚并用跟着挖掘，其他人也赶紧过来帮忙。
地面渐渐出现一个大坑，挖掘到半米深的时候，地面渐渐能看见染血的冰城。
杨晟的手冻冻的麻木红肿，依旧在冰雪上用双手挖掘着。
他身上的棉袍都湿了，却全然没有感觉，对马晓云多次担忧的眼神视若无睹。
血色渐渐明晰，只是预想之中的冰下美人的场景并未出现，地上只留下了一间带血的零碎布料，里面作为填充的棉绒被冻成了冰块，里面带着血色。
“没有人！”
马晓云捂着嘴惊呼，这苍茫大地，他们离开时她确认苏瑾儿是已经咽气了的，而这里见不到人，无外乎是被野兽吃食一个下场。
她心中惊骇，刹那间看向杨晟。
本就表情麻木的杨晟此时瞪大眼睛，茫然的看着面前的一片空荡荡，仿佛灵魂都飘远了一般。
周围的小吏一脸不忍，这风雪冬季，山中的野兽找不到食物，吃人都是常有的事情。
大多打仗时来不及收拾的尸体，最后也会被野兽啃食尸骨无存。
只是他们想不到，这般花季的瑾儿姑娘，也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气氛一时间有些低迷。
杨晟茫茫然回过神，瞪大的双眼在寒风中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半晌，他才喃喃道：“不、不可能！说了要带你回家的！我要带你回家！”
他疯了一样的扑过去，肉身挖掘这片空地，似乎想掘地三尺将尸体找出来一样。
却只有带血的布料和棉绒，依稀能看见几处带血的碎末。
马晓云慌忙拉住杨晟的袖口，大喊着叫人冷静，心中心疼不已。
不用她吩咐，同来的小吏差役主动在那周围开始挖掘，见到那血迹从一处位置往外延伸，立刻跟着挖过去。
杨晟走在雪地之中摇摇欲坠，还是咬牙跟在后方，那血迹绵延了至少百米，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隐约还能看见地上拖拽的痕迹。
很像野兽拖拽猎物留下的迹象。
这冰天雪地，周围几公里都没有活人生活，重伤倒在这里的人，能存活的概率十不存一。
人已经没了，而且尸体还被野兽拖拽吃了，冰雪茫茫，连一副躯骸都无法找到。
杨晟望着这片了无生机的绝地，只感觉眼前一片惨白，心里像撕裂一般剧痛不已。
他还想抬脚，便感觉一片晕眩，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杨公子！”一直等待在杨晟身后的马晓云惊呼一声，连忙将要晕倒在地上的人抱住。
其他小吏赶紧跑过来，一人手放在杨晟鼻下，拧眉道：“杨驿丞状态很不好，不能在这里待了，得赶紧送回去医治！”
“可瑾儿姑娘的尸身……”
另一名差役有些迟疑，他知道杨晟对这件事有多重视，他本人也非常希望找到苏瑾儿的肉身。
可他也明白，在这种天气之下找一个死去的尸骨有多难。
“将那些带血的布料和棉绒带回去……好歹也给杨驿丞一个念想，这山里野兽众多，我们就算派一百个人进来早，最终也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那小吏沉默了一会，拿定了主意。
众人对视一眼，也明白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便点了点头，立刻分成两路，一路人送杨晟和马晓云回去，另一路的人收集苏瑾儿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等杨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杨家的家中了，他躺在自己的房间中，周围甚至没有一丝苏瑾儿留下的气息。
他慌忙起身，正好撞见端着热汤进门的马晓云，眉头不禁一皱。
“杨公子，你醒了，我热了姜汤，你喝一口吧！”
马晓云担忧的看了杨晟一眼，小心的将姜汤放在桌上，并不靠近对方。
“……”杨晟没有看她，目光直视着门外，空气中静的近乎死亡一般，在她喘不过气来时才开了口：“……找到了瑾儿了吗？”
他的手捏着床边的布料带出长长的褶皱，白皙的手指捏的发红。
马晓云低着头，余光看见这一幕，心里发涩：“杨公子昏迷了两个时辰，同去的差役们刚刚回来，没、没找到人……只带回来一些找到的布料。”
即便早有所预料，听见这个结果，杨晟还是头一昏，只感觉一道沉闷的声响在脑中久久回荡，如丧钟一样振聋发聩，一时间他甚至回不过神。
等醒过来的时候，面前是马晓云一张隐含担忧的脸。
他收回视线，沉默的站起身，抬脚走出门外，直奔中间的那间房间而去。
里面还是他熟悉的模样，但和自己放进里的冰冷不同，周围都是瑾儿留下的气息，这些用品都是瑾儿留下的东西。
他一步步的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发现了苏瑾儿亲自炼的药草、亲手做的弓弩，还有几张独特的图纸。
手指在笔直的线条上摸索，他眉眼沉沉，浑身仿佛带上了一股暮色。
直到见到了旁边的那一本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的书本，一点一滴，都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苏瑾儿努力留下的痕迹。
他想不通，这般聪慧努力的人为什么会这般短命。
他刚刚到手的温暖才捂了几天就没有了。
陪伴自己在这个世界最久的人居然眨眼之间就和他阴阳相隔，自己却连她的尸骨都没有找到。
本来重活一世算是他白捡的时光，他想陪着瑾儿走，却在看见这些物件的时候，恍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是了，她想让女子的地位提高，不要再做男人的附庸。
她每天读书写字画图纸，为了让这个世界的人过的更好。
还有这些武器工具，都是为了帮助驱逐外敌。
他答应过瑾儿，要一步步走到高位，为了女子而尽力所能及的事情。
“……”
杨晟瘫坐在苏瑾儿坐过的座椅上，双手抱头趴在桌前，一向挺直的背脊微微弓起。
等他在站起来，人似乎也冷了几分。
马晓云躲在门外，小心的看着这样的杨晟，恍惚间有种对方不可亲近的错觉，他还是那个他，浑身气质却淡漠了许多，让她不敢轻易靠近。
……
苏瑾儿身死的消息很快就在城中传开，杨家摆上了灵堂，不少人亲自前去祭拜。
城中的王县令等官员去了也罢，连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公公和何大人也亲自和明盛将军前来。
众人对苏瑾儿的离开颇为惋惜。
而就在此时，灵堂上祭拜的人却已经在深山雪地的茅草屋之中醒了过来。
“咳咳！”
这是位于深山丛林之中的一处高地，两栋简陋的茅草屋靠着山壁而建，巨大的山穹挡住了天上降落的皑皑白雪，地面并未覆盖冰雪，周围难得一见的干燥。
苏瑾儿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胸中干瘪难受的紧，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片茅草堆积而成的屋顶，一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啪。
耳边响起干柴燃烧炸裂的声响。
她侧头看去，旁边点燃的篝火传递出温暖的火光，烤的她身上暖烘烘的。
【宿主！你总算醒了！】系统惊呼出声。
苏瑾儿干咳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心口的撕扯的痛弄的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在动弹。
“呼……我睡了多久，这里是哪里？”
这次死里逃生，虽然并未身死，她却有种自己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的感觉。
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是一点都不清楚的。
【这里是山里，宿主你被山里的老医生救了！你昏迷了快七天了，我还以为我的能量白费了呢！宿主你总算醒了！】
系统有些后怕，它用了五分之一的能量修复了苏瑾儿破裂的心脏，维系住了她的生命。
又用了一些气运加持在苏瑾儿身上，想要依靠这点气运为宿主引来救援。
那时宿主已经昏迷，它一个系统无依无靠活在宿主的精神海中，等了足足半天，总算等来了一名深山中居住的老中医。
如果等不到这名老中医，就算它修复了宿主的心脏，最终人也只会冻死在郊外。
好在这些气运没有浪费，他们找到了一线生机。
“嗯，谢谢你系统。”苏瑾儿干笑了一下，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闭上眼皮恢复体力。
她本该身死，为了这个世界的任务能继续下去，也为了不得到天道意识的针对，她冒险尝试了假死脱身。
系统有上几个世界收集的能量能恢复她的伤口，只是因为受伤太重，心脏修复后并不代表她还有能力爬出雪地之中。
所以她赌了一次，让系统拿出些气运加持在自己身上，为自己获得了一线生机。
从结果来看，她赌对了。
“救我的人是个大夫？”
她心里问道，脑中闪过刚刚看见的房屋的面貌，房屋虽然简陋却不漏风，周围还放着不少晾干的药草，其中还有珍贵的灵智人参这种药物。
【是个中年人，确实是个大夫，但是人不会说话，见到你受伤，一生不可把你给扛回来了。】
“嗯，听起来人还不错。”
苏瑾儿轻笑，气息的起伏震的她胸口微疼，只好平复呼吸静静修养。
【是还不错，他看了你的伤口，给你用了药，每天还照顾你喝汤呢！——来了！】
系统喊道。
恰在此时门的方向传来动静。
苏瑾儿睁开眼睛看去，一名穿着狼皮、脸上带着褶皱的中年男人端着药草走了进来。
见她醒了，便将药放在旁边的桌上，走过来搀扶苏瑾儿。
她就着对方的力气半坐起来，靠在身后的床沿上，满眼感激的看着对方：“老前辈，谢谢您救了我，不知您是？”
中年男人没有回话，沉默的转过身，取过旁边的药碗递过来，眼神示意。
苏瑾儿顿了顿，看懂了他的意思，右手轻轻抬起，接过那苦涩的中药。
手触碰到的温度适中，她看了眼里面漆黑颜色，仰头干脆的一口喝尽，最终残留着苦涩，让她刚刚昏沉的脑袋清明了不少。
“……谢谢。”
她将碗递过去，打量着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和王县令差不多大，脸和手因为冻伤而带着不正常的红。
面容有些年纪了，那双看来的眼睛却睿智深邃，仿若智者。
“我姓葛，你可以叫我葛大夫，我在那边山头下面找到的你，所以救你回来了。”
中年男人出声道，手里拿着喝光药物的空碗。
苏瑾儿顿了顿，颔首示好：“原来是葛大夫，谢谢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