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敬之等县学的教习们,对此的态度,则更为复杂。
他们一方面,震惊于“清河居士”那惊世骇俗的观点和渊博的杂学知识;另一方面,又隐隐觉得,这文风,这看问题的角度,似乎与他们那位惊才绝艳的弟子——苏明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敏锐地发现,县学的学风,正在发生一种积极的变化。学子们的文章,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开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有了一些“言之有物”的东西。
致知堂的生意,也因此变得更加火爆。
学子们不再仅仅是为了抢购一本《集注》,他们开始主动购买那些曾经无人问津的、关于地理、算学、农政的“杂书”。他们渴望从这些书中,找到能与《旬刊》中那些观点相印证的知识。
苏明德看着这一切,心中对二弟的敬佩,早已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他终于明白,二弟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赚钱的书铺。
他要的,是一群思想上与他同频的“信徒”。
就在清河县因为一份小小的刊物而暗流涌动之时,冀州州府,两拨来自京城的人马,几乎在同一时间,抵达了这里。
冀州按察使司衙门。
按察使王遴,是一个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他看着手中那份由内阁直接下发的、盖着首辅严嵩私印的密令,只觉得无比烫手。
“秘密查证,不得惊动地方……”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密令的要求很明确,但执行起来,却难如登天。清河县,如今是冀州官场上,一个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地方。
那里,有学政徐阶亲笔题字的“文魁”;有布政使周延儒暗中关照的赵德芳;更有那个背景神秘、手段通天的八岁“小三元”。
现在,内阁首辅严嵩,竟然也盯上了这个地方。
王遴久历官场,政治嗅觉何其敏锐。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核查任务,而是京城里两位阁老——严嵩与徐阶之间,一次无声的、以清河县为棋盘的角力!
他一个区区的正三品按察使,夹在中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大人,此事……该如何是好?”他身边的幕僚,亦是忧心忡忡。
王遴在堂中来回踱步,最终,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事,拖不得,也瞒不得。”
他做出了一个看似中庸,实则最聪明的决定。
“备轿!我要去拜访徐学政。”他沉声道。
按察使司,职在监察刑名,与学政衙门,本无交集。他此番前去,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他要将这个“烫手山芋”,分一半出去。他要去试探一下,徐阶这位冀州文官的领袖,对那个苏明理,究竟保到了何种地步。
与此同时,冀州府一处极为隐秘的宅院内。
这里,是锦衣卫在冀州的秘密据点。
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正冷冷地听着手下的汇报。他面容冷峻,眼神如刀,正是北镇抚司指挥使陆炳麾下的心腹之一,沈炼。
“头儿,都查清楚了。”一名锦衣卫小旗躬身道,“那苏明理,祖上三代,皆为清河县苏家村贫农,家世清白得不能再清白。其父苏大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其母张氏,一普通农妇。其兄苏明德,亦是凡夫俗子。此人,是真正的寒门出身,绝无任何背景。”
“哦?”沈炼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那他的才学,从何而来?启蒙恩师是谁?”
“启蒙恩师,乃是村中一老童生,周夫子。此人考了一辈子,连个秀才都没中,学问平平。苏明理的业师,是清河县学教习陈敬之,亦是庸才一个。”小旗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据我们安插在县学的暗桩回报,那苏明理入学之后,几乎从未听过课,多数时候,都是自学。陈敬之对他,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教导之恩。”
沈炼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家世清白,师承平庸。
那他这一身惊才绝艳的本事,难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是接触过什么可疑的人物?”
“没有。”小旗摇了摇头,“此人自崭露头角以来,深居简出。接触的,无非是赵德芳、刘文正等地方官吏。唯一算得上‘异常’的,便是他拜师之后,并未潜心准备乡试,反而在村里建了一座工坊,招募匠人,终日与他那个纨绔弟子刘明宇,捣鼓些‘奇技淫巧’之物。据说,那‘水转翻车’,便是在那工坊中造出来的。”
“工坊……”沈炼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与严嵩一样,也不相信什么“天生圣人”。一个人的知识,必然有其来源。既然师承无可疑,那或许,秘密,就藏在那座工坊里。
“那个所谓的启蒙恩师,周夫子,现在何处?”沈炼冷冷地问道。
“回大人,那老童生,如今被苏明理奉养在县城,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派两个人,去‘请’他喝杯茶。”沈炼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我要亲自问问,他是如何教出这么一位‘神童’的。记住,手脚干净些,莫要惊动了清河县的那位赵知县。”
“遵命!”
小旗领命而去,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沈炼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清河县的方向,眼神幽深。
他不像王遴那般顾忌重重。他是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上的利剑。
他的任务,不是权衡利弊,而是查明真相,不惜一切代价。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年仅八岁的苏明理,身上所隐藏的秘密,远比那架“水转翻车”,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