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墨团涂掉的“夏”字,像一个微缩的黑洞,瞬间将林默心头刚刚燃起的万丈豪情吸噬得一干二净。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夏清月在省城江边送别他的场景,那句意味深长的嘱托此刻仿佛有了全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解读——“永远不要让你的眼睛,被权力蒙蔽。”
她是在提醒我,还是在……暗示我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林默的神经。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这财务大厅里任何人的恐惧都来得更加真实和猛烈。但他只允许这股寒意在体内停留了半秒钟,便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前方的路只有一条,任何犹豫和彷徨,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至于那个“夏”字背后的真相,只能等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时,再去亲手揭开。
此时,周正已经指挥着手下,将那十三本“死亡笔记”和所有相关文件,有条不紊地装入物证箱。他的表情严肃而专业,像一个即将满载而归的猎人,准备收拢猎物,结束这场围猎。
箱子即将上锁的那一刻,林默忽然开口。
“周同志,请等一下。”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指令,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整个大厅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周正转过身,看着林默,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在他看来,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这场针对江钢内部腐败的突击审查,已经取得了超乎想象的、决定性的胜利。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将这些能引发滔天巨浪的证据安全带回,向上级汇报。
林默迎着他的目光,缓步走到物证箱前,视线落在那一堆能让无数人夜不能寐的账本上。
“这些东西,现在还不能带走。”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就连那两位一直力挺林默的老师傅,脸上都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情。
周正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书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省纪委在办案,所有证物必须第一时间封存归档,这是程序,也是纪律。”
“我当然知道。”林默的表情平静得可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按照程序,这些账本会被带走,然后层层上报,最后,可能会有一批人落马,一批人受到牵连,江钢乃至省里,都会迎来一场官场地震。”
“这难道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周正反问。
“不。”林默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从周正的脸上扫过,缓缓落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座隐藏在城市深处的、真正的权力堡垒。
“这不是结果,这只是过程的开始。周同志,你我心里都清楚,陈观,不过是条看门护院的狗。我们现在打死了狗,抄了他的狗窝,固然大快人心。但真正的主人,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宅子里,他甚至会夸我们做得好,然后,再换一条更听话、更凶狠的狗来看门。”
这番话,说得露骨,却也一针见血。
周正沉默了。他久在纪委,办过无数案子,太清楚这种“壁虎断尾”、“丢车保帅”的戏码了。很多时候,他们费尽心机,最终也只能扳倒几个台面上的棋子,而那些真正下棋的人,却总能毫发无伤。
林默见他有所松动,继续说道:“这十三本账,不是用来抓几个处级干部的。它的真正价值,是当做一份‘投名状’。”
“投名状?”周正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没错。”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大胆的弧度,“但不是我们交给别人的投名状,而是要让某些人,交给新时代的投名状。”
他伸出手,从物证箱里,拿起了一本账本。
不是最早的那本,也不是记录着“夏”字的那本,而是中间的一本,封面上写着“2005年”。他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牛皮纸封面上那几个硬朗的钢笔字。
“周同志,我们来做个选择题。”林默看着周正,眼神亮得惊人,“现在,我们缴获了敌军的粮草和兵符。选项A:我们把这些东西规规矩矩上交后勤,论功行赏,然后等着敌人重整旗鼓,卷土重来。选项b:我们拿着这枚能调动千军万马的兵符,直接去闯他的帅帐,逼他签一份城下之盟。你,选哪个?”
这个比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正的心上。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有些急促。
他是个守规矩的人,但更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干部。他渴望的,绝不仅仅是办几个案子,抓几个人,他想要的是真正能推动历史进程的、不朽的功绩。
而林默描绘的“闯帅帐、逼宫城下”,正是他内心深处最狂野的渴望。
“太冒险了。”周正的声音有些干涩,“帅帐里,是龙潭虎穴。拿着兵符闯进去,可能连人带兵符,都再也出不来。”
“所以,才需要一个不怕死的先锋官。”林默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让周正都为之心悸的疯狂与自信,“而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他将那本账本,放进了自己风衣的内侧口袋,动作不大,却像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周同志,剩下的东西,你全部封存,严加看管。”林默拍了拍口袋,仿佛那里装着的不是一本账本,而是一枚足以撼动山河的玉玺。
“从现在起,这里发生的一切,暂时压下。所有涉案人员,就地隔离看押,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你,等我的消息。”
周正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他知道,从林默拿起那本账本开始,自己就已经被绑上了这辆疯狂的战车。点头,是同谋;摇头,是阻挠。而阻挠一个手握省委书记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去执行一项可能改变全局的计划,这个责任,他承担不起。
更重要的是,林默的计划,虽然疯狂,却是唯一有可能将“泰山会”连根拔起的办法。
“如果……”周正艰难地开口,“如果你失败了呢?”
林默转过身,走向大厅门口,没有回头。
“如果我三个小时之内没有消息传回来,或者,你接到了任何来自上面的、让你停止行动的电话。”
他的脚步顿了顿,声音穿过空旷的大厅,清晰地传到周正的耳中。
“你就立刻带着剩下的十二本账,绕过所有中间环节,直接去敲省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告诉他,江钢这颗毒瘤的脓,我已经替他挤出来了。剩下的,就看他这位主刀医生,敢不敢下刀了。”
“就说,是我林默,用自己的命,给书记和这场改革,探出来的一条路。”
说完,他拉开大门,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门外深不见底的夜色里。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仿佛刚刚走出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奔赴战场的死士。
周正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看着物证箱里剩下的十二本账本,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十二本账本,不再是普通的证物。
它们是催命符,是护身符,也是……林默留给他,也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
他缓缓地蹲下身,亲自将物证箱的锁,“咔哒”一声,彻底锁死。
……
江钢的夜,冷得像铁。
林默独自一人走在厂区空旷的马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风衣口袋里的那本账本,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炙烤着他的胸膛,也支撑着他的脊梁。
他没有叫车,也没有通知任何人。
他要去的地方,是江州市最有名的老干部疗养区,云山别院。
秦老的住处。
这不是一次拜访,也不是一次谈判。
这是一次摊牌。
他就是要用这种最直接、最不符合规矩、甚至是最无礼的方式,单枪匹马地,闯进那位老人的世界里。
他要让秦老明白,时代真的变了。过去那些温情脉脉的、讲究人情世故的、可以暗箱操作的潜规则,在他林默这里,统统作废。
他带来的,是新的规则。
一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云山别院庄严肃穆的大门外。
林默付了钱,下车,走向门口的警卫室。
“我找秦振邦,秦老。”他对着窗口里那个一脸警惕的年轻警卫,平静地说道。
“您有预约吗?”警卫上下打量着他,这个深夜到访的年轻人,看起来斯斯文文,但眼神里却藏着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没有。”
“那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我需要登记和通报。”
林默看着他,缓缓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省委政策研究室,林默。”
他没有提自己国企改革小组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也没有提江钢第一书记的身份。
因为今晚,他代表的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职务。
他代表的,是省委的那支“笔”,那把看不见的“刀”。
警卫愣了一下,显然“省委政研室”这个名头,分量极重。他不敢怠慢,立刻拿起内部电话,开始通报。
林默站在门外,抬头望向别院深处。那里面灯火通明,一栋栋独立的别墅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静谧而又威严。
他知道,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即将在这片静谧中,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