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举动,自然也落在了办公室所有人的眼里。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他是在“装样子”,做给领导看。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看到林默那副不眠不休、浑然忘我的投入劲头,所有人的看法都变了。
“这家伙,是真打算把这当学问来做啊?”茶水间里,有人小声议论。
“我看是。你看他那分类方法,根本不是按档案学的规矩来的,完全是按经济战略的逻辑来的。这哪是整理,这简直是在写一部编年体的《地区司工作史》。”一位懂行的博士看出了门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叹。
“有这个精力,干点什么不好?非跟一堆破纸较劲。年轻人,还是太天真。”也有人不以为然。
高远每次经过,看到林默满身灰尘、专心致志的样子,嘴角的嘲讽就越发明显。在他看来,这就是最愚蠢的“书呆子”行为。在部委这种地方,能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圈子、人脉和眼色。一个连领导的“下马威”都看不懂,反而乐在其中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他对林默的初始敌意,来自于一种“领地被侵犯”的本能。
高远出身不凡,父亲是另一部委的高官,岳父更是商界的巨擘。他一路顺风顺水,在同龄人中始终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在地区司,他凭借出色的文笔和背景,隐然是年轻一辈的领头羊。
而林默的“空降”,打破了这种局面。一个毫无背景的外地干部,竟然能写出惊动高层的报告,被破格借调。这本身就让高远感到了威胁和……嫉妒。
他尤其看不惯林默那副永远平静淡然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就是要看林默出糗,看他被这堆故纸堆磨平所有的棱角,最后灰溜溜地滚回江东。
林默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泛黄的纸张和字里行间的风云变幻。
这天下午,他在整理一个标注着“2013年,西部开发后续政策研究”的档案柜时,在最底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甚至没有封皮的蓝色文件夹。
文件夹里很薄,只有几十页纸。
他随手翻开,扉页上的标题,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
《关于构建“大西部经济内循环”的战略构想(草案)》
这个标题,在当时来看,可以说是石破天惊。在那个主流观点还是“西部承接东部产业转移”、“两头在外”的年代,竟然有人提出了“内循环”的概念,而且是专门针对最落后的西部地区。
林默的心跳开始加速,他迫不及待地往下读。
这份草案的思路天马行空,充满了惊人的前瞻性。它没有局限于传统的“给钱给政策”的扶贫思路,而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利用市场化的手段,引导东部地区过剩的、正在寻求出路的金融资本,与西部地区待开发的资源、能源、劳动力进行深度捆绑,形成一个“资本、资源、市场”在内部自我循环、自我造血的全新经济模型。
报告里甚至设计出了一套复杂的金融工具,包括设立“西部开发引导基金”、“资源期货交易”、“碳汇交易凭证”等等,这些概念,有很多直到七八年后才真正进入公众视野。
这哪里是一份报告?这简直是一份来自未来的预言书!
林默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佩服。这份草案的执笔人,其眼光和格局,已经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
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执笔人的签名:楚天雄。
后面还附着一份专家评审意见和最终的领导批示。
评审意见褒贬不一,有的盛赞其“极具开创性”,有的则批评其“过于理想化,脱离实际”,言辞激烈。
而最终的批示,只有短短一行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此议过于激进,罔顾现实,束之高阁,不得再议。”
下面是一个清晰的签名,但林默并不认识。
批示的日期,是2013年冬。
林默拿着这份薄薄的草案,却感觉它重逾千斤。他能想象到,当年那位叫楚天雄的前辈,在写下这份报告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又该是如何在看到那句冰冷的批示后,心如死灰。
一份足以改变西部命运的伟大构想,就这样被“过于激进”四个字,打入了冷宫。
为什么?
林默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批示的理由“罔顾现实”,显得那么语焉不详,更像是一种不容置喙的裁决,而非基于专业讨论的结论。
这背后,一定有故事。
他将这份草案小心翼翼地放回文件夹,但“楚天雄”这个名字,和那个“内循环”的构想,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座金矿里最大的宝藏,或许已经被他找到了。
而打开这座宝藏的钥匙,就藏在那句冰冷的批示和那个他尚不认识的签名背后。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又黑了,办公室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加班的人。
高远的位置空着,桌上放着一张今晚某音乐厅的VIp门票,格外显眼。
林默没有理会,他拿着那个蓝色的文件夹,径直走向了钱博副司长的办公室。
他想去问问,这位看起来与世无争的“佛系”领导,知不知道一个叫楚天雄的人,又知不知道,一段被束之高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