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村晒场的石碾旁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
张正堂捧着本账册,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渐沉的暮色里格外清亮。
陈睿站在一旁,手里捏着支炭笔,时不时在另张纸上记些什么;秦老汉则提着杆锈迹斑斑的大秤,秤砣晃悠悠坠着,秤杆被压得平展展的,像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直溜鱼。
“周猎户家,听好喽——三百二十斤猕猴桃,按先前说好的十五文一斤,共四贯八百文。”张正堂指尖划过账册上的墨迹,忽然顿了顿,嘴角扬起笑意,“另外,你上回寻来的三十株猕猴桃新苗,活了二十八株,按规矩,多补三贯!”
周猎户黝黑的脸膛“腾”地涨红了,粗糙的手指在钱串子上穿来穿去,他笑得露出两排白牙:“俺就说这野果子能换钱!去年还扔在山里烂,今年就成了宝贝!明年俺再往秦岭深处钻,多找些苗来,保准比今年活得多!”
他把银钱往怀里一揣,转身时拍了拍,生怕那钱长腿跑了。
“赵老汉家,四百一十五斤,六贯二百二十五文。”张正堂翻过一页账册,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你那三十根移栽的苗长得壮实,叶茂根粗,按陈郎君的意思,多补三贯!”
赵老汉手抖得厉害,接过钱时,银饼子和?子硌得粗布衫都变了形。
他往陈睿跟前凑了凑:“陈郎君,俺家那几亩坡地,明年想全栽上猕猴桃,成不?俺看这苗比山药好侍弄,浇水就能活,结的果子还能换钱……”
“当然成。”陈睿笑着点头,“明年让大家按你的法子种,保准比今年收成好。等开春了,你手把手教大伙。”
村民们排着队领钱,铜钱碰撞的脆响混着说笑。
三千多斤猕猴桃,算下来正好五十二贯贯出头,分到各家手里,多则几贯,少则八九百文。有人数着钱就往匠人村的杂货铺跑;有人揣着钱往灶房钻,说今晚要蒸白面馒头,给娃们解解馋;还有些年轻媳妇聚在一旁,小声盘算着明年要把屋后的荒坡都开出来,全栽上猕猴桃苗,“到时候换了钱,也给自家男人置件新褂子”。
“比分山药的钱是少些,”秦老汉蹲在石碾上,手里数着钱笑,“可这是新进项啊!山药一年收一季,猕猴桃一年结一茬,往后日子是叠加着好!”满是褶子的脸笑得像朵菊花。
众人都笑,谁会嫌钱扎手?
几个刚领完钱的后生已约好,明天就去山里找猕猴桃苗,“多找些回来,既能换钱,还能自己栽,往后年年都有进项”。
另一边,陈东蹲在水车旁,手里的木炭在青石板上勾画着,地上已画满了大小不一的齿轮和木轴。
沣河引来的渠水在旁“哗哗”流淌,推动着那立轮水车,扇叶随着水流缓缓转动,木轴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像是在哼一首古老的调子。
他忽然一拍大腿,木炭都差点掉在水里,起身就往晒场跑,边跑边喊:“郎君!俺想透了!”
陈睿正帮张正堂发钱,见他跑得急,裤脚都沾了泥,忙问:“纺车有新头绪了?”
“不是纺车,是水磨!”陈东喘着气,抓起陈睿手里的纸笔,在纸上快速勾勒,“你看这立轮,水流冲击扇叶带动主轴,轴上装个齿轮,啮合着磨盘的大齿轮——就像这样,二级减速下来,磨盘转速正好!”
他指着纸上歪歪扭扭的螺旋齿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上下磨盘用花岗岩打,下盘固定在石座上,上盘跟着齿轮转,齿槽刻五到八毫米深,麦子进去准能磨得精细,比石碾子省力吧!”
陈睿俯身看着图纸,指尖点在引水渠的位置:“得让渠水有两三尺落差,再用四十五度的木槽把水引过来,这样水流速度能提到三四米每秒,扇叶才能吃足劲,磨盘转得才稳。”
“对!”陈东猛点头,又在图纸角落画了个曲柄连杆,“不光能磨面,加个这东西,立轮转起来,带动木杵上下捣米,比人舂快十倍!你看这连杆,一头连在立轮轴上,一头接着木杵,轮一转,杵就跟着动,省时又省力!”
陈睿盯着那个曲柄,忽然抬头道:“既然能带动木杵,换成铁锤头呢?给立轮加个石质配重,让它转得更稳,再把齿轮换粗些、齿距留宽些——这样一来,打铁的锻锤就能靠水力带动,就不用两个人抡大锤了!”
陈东抓过纸笔,在水磨图纸旁又画了个沉甸甸的铁球:“锻锤得沉,至少五十斤重,轴要用十五厘米粗的硬槐木,耐得住劲;齿轮用铁,齿距留两寸宽,免得打硬铁时崩裂……”
他边画边念叨,笔尖在纸上沙沙响,“磨盘间距得能调,装个木楔子,插深些间距宽,磨粗粮;插浅些间距窄,磨细面;锻锤的起落高度也得调,轮盘转得快就落得勤,转得慢就落得沉,跟酒坊里蒸粮控火候一个道理。”
张正堂凑过来看了看,指着图纸上的引水口:“这水流大小得能控吧?天旱时水少,就把闸门关小点,别让轮子转太慢;雨季水大了,再把闸门开大点,省得冲坏了轮叶。”
“正是这话!”陈东连忙添上闸门的图样,闸门用厚木板做,装个摇柄。
“还得在磨坊进料口装个插板,磨面时想快就把孔开大些,想慢就关小点,跟酒坊蒸粮时控火一个理,灵活得很!”
夜色渐深,晒场的人渐渐散了,只有那架立轮水车还在转,扇叶带起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亮,像撒了把碎银子。
陈东还在地上画着,木轴、齿轮、曲柄、铁锤头……一个个部件渐渐连成整体。
接下来几日,草堂村的晒场旁总围着些村民,看陈东蹲在地上画图纸。
他手里的木炭换了一根又一根,纸上的线条越来越密,沣河与太平河的水流走势、落差高低,甚至河底的泥沙厚度,都被他细细标在图上,旁边还画着小小的测量工具——用竹片做的标尺,用陶罐做的测流速的器具。
“你看这太平河上游,靠山边那段落差足有三丈,”陈睿指着图纸上的折线,指尖划过一道陡峭的斜线。
“水流急,冲击力大,正好建卧轮磨坊。八片桨叶直接插在水里,不用齿轮减速,转起来带劲,磨盘能到二十转每分钟,一天磨个三十石麦子不在话下。”
陈东蹲在一旁,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卧轮的样子:“卧轮桨叶宽一尺五,厚三寸,插进水里半尺深,准能吃住劲。磨盘用白沙石,上下盘厚度按四比一配,上盘薄些转得灵,下盘厚些稳当,接触面刻反向螺旋齿,这样麦子小米进去能顺着齿纹走,磨得匀,不会有颗粒。”
“不光这里,渭河边现成的大水车也可以用!”
“渭河水流量大,但落差小,”陈睿笑着点头,在图纸上画了条宽宽的带子,“正好用立轮,三十六片扇叶铺开,像把大扇子,接住宽宽的水流,转得稳。再配三级齿轮减速,让立轮的劲慢慢传到锻锤上——这么一来,铁锤头落下的力道又沉又匀,打铜锅时不会薄厚不一,打铁坯时能省一半力气,匠人也不用累得直喘了。”
陈东连忙补充,手里的木炭在图纸上圈出个大齿轮:“立轮轴得用槐木,直径一尺二,外面裹层铁皮,防蛀;齿轮用樟木,这木头硬,还不容易招虫,齿距留两寸宽,齿尖倒个圆角,免得打硬铁时崩裂。还得在轮边加个石质配重,圆形的,中间穿个孔套在轴上,让它转起来不晃,锻锤起落才准,打出来的铁件才周正。”
两人白天在河边量落差、测水流,秦老汉找了几个后生帮忙,用绳子量河宽,用木桶测流速,把数据记在纸上;傍晚就着油灯改图纸,陈睿算着引水渠的坡度,陈东画着齿轮的咬合角度,偶尔为了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又在彼此的道理里找到更妥帖的法子。
“太平河的卧轮磨坊,引水渠得挖两丈宽,用石头砌岸,水泥勾缝,免得冲垮;闸门用松木做,外面包层铁皮,耐水泡。”陈睿在图纸上标着尺寸,“磨坊的地基得打深些,用夯土砸实,上面铺石板,免得磨盘转起来晃。”
陈东则在琢磨细节,在图纸旁写满了小字:“磨坊的磨盘得能升降,用木杆连着插销,插销分五档,最深的档间距三寸,磨粗粮;最浅的档间距半寸,磨细面,能做蒸糕。锻锤的起落高度也得调,装个偏心轮,轮盘上的销子能前后挪,挪得远就落得高,力道大;挪得近就落得低,力道小,打薄铜用小劲,打铁坯用大劲,灵活得很。”
玻璃工坊的王木匠看了图纸,摸着下巴琢磨半晌,忽然道:“这齿轮的齿得做得稍斜些,叫‘斜齿’,就像锯子的锯齿那样歪着点,咬合起来更顺,不容易卡壳,还能多吃些力。这么做能用得更久,少修好几回。”
陈睿眼睛一亮,拍着大腿道:“正是这个理!就按王师傅说的改,斜齿咬合更稳,水力用得更足,还能减少磨损,省下不少木料!”他让陈东把直齿改成斜齿,特意标上“齿斜十五度”,“这样一来,齿轮转起来就像咬得更紧,不容易打滑。”
几日后,两张图纸终于定稿。一张画着太平河边的卧轮磨坊,引水渠、闸门、磨盘、下料斗样样俱全,连扇叶的倾斜角度、齿轮的齿数都标得清清楚楚,旁边还画着个小人,站在磨盘旁添料,比例正好;另一张是渭河边的水力锻造坊,立轮、三级齿轮、偏心轮、铁锤头的传动关系一目了然。
陈东把图纸往怀里一揣,就要往河边跑:“郎君,咱找将作监要人,先做个小型的型试试!把尺寸缩小,看看卧轮转起来带不带劲,齿轮咬不咬合!”
陈睿笑着点头:“也好,你这就派人去将作监要人。”
说干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