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的残阳像一块凝固的血锭,沉落在断壁残垣之后。陈墨站在宗庙的废墟前,看着楚军士兵将项燕的遗体抬上简陋的灵车,玄色的棺椁上覆盖着撕裂的楚国旗帜,风一吹,边角的破损处露出下面苍白的木板。
“陈先生,该走了。”王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位年轻的将军此刻卸下了甲胄,只穿着素色的便袍,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多了几分复杂的怅然。
陈墨没有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半旧的虎符——这是蒙恬所赠,如今却成了束缚他的枷锁。“让我再送项将军一程。”
王离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身后的亲兵们握紧了长戟,却没有催促。在这座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城池里,连胜利者都对死者保持着一份莫名的敬畏。
灵车缓缓穿过街道,两侧站满了楚国的百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身带伤痕的士兵。他们没有哭泣,也没有呐喊,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神里充满了麻木和茫然。这座承载了楚国最后希望的都城,终究还是没能守住。
陈墨走在灵车旁,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街巷。那家他曾住过的“淮上居”客栈,如今只剩下半面烧焦的墙壁;项家的私宅大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甚至连他与项伯讨论兵法的那棵老槐树,也被拦腰斩断,只留下一截黝黑的树桩。
“哥,他们……他们会把项将军葬在哪里?”陈砚走到他身边,少年人声音哽咽,眼眶通红。这几日的厮杀,让他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眼神里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项将军生前说过,想葬在淮水之畔,看着楚国的百姓过上安稳日子。”陈墨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起项燕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恨,只有无尽的遗憾。
灵车来到淮水岸边,这里已经挖好了一座简陋的墓穴。楚军的老兵们小心翼翼地将棺椁放入墓穴,动作缓慢而庄重。钟离昧站在墓穴旁,这位勇猛的将军此刻像一尊石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内心的痛苦。
“陈先生,”钟离昧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您真的要去咸阳吗?嬴政那个人……”
“我必须去。”陈墨打断他,目光坚定,“我不去,项伯的安全就无法保证,楚国的百姓也可能会遭到报复。”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递给钟离昧,“这是我根据项将军的战术思想整理的兵法,或许……或许将来会有用。”
钟离昧接过竹简,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项公子,也会守住楚国最后的火种。”
陈墨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不远处的项伯。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站在淮水岸边,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陈墨走过去,将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冷吗?”
项伯摇了摇头,没有回头,声音却带着哭腔:“陈先生,我父亲是不是很傻?他明明可以投降,明明可以活下来……”
“你父亲不是傻。”陈墨蹲下身,与他平视,“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楚国。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比生命更重要?”项伯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悲愤,“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尊严吗?是那些已经被战火焚毁的宗庙吗?”
陈墨沉默了。他无法向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解释什么是家国大义,什么是民族气节。这些沉重的词汇,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项伯,”陈墨换了个话题,语气郑重,“我要去咸阳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项伯愣住了,显然没料到陈墨会提出这个建议。
“我知道你恨秦人,恨这场战争。”陈墨继续道,“但留在楚地,对你来说太危险了。嬴政不会放过项家的后人,赵高的余党也在四处搜捕你。跟我去咸阳,我会教你读书,教你兵法,等你长大了,再自己决定要做什么。”
项伯看着陈墨,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恨秦人,可眼前这个秦人,却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他恨战争,可正是眼前这个人,用战争的方式守护了寿春最后的尊严。
“我……我能为父亲报仇吗?”项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陈墨的心猛地一沉,随即缓缓道:“报仇很容易,但守护更难。你父亲毕生的心愿,不是让你报仇,而是让楚国的百姓不再受战火之苦。”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看秦国的土地,看看那里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或许,你会明白,天下的百姓,其实都一样,都渴望和平。”
项伯沉默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我跟你走。”
陈墨松了口气,心中却涌起一股沉重的责任感。他知道,收养项伯,意味着他将永远背负起楚人的期望,也意味着他与嬴政、与秦国之间,又多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王将军,可以出发了。”陈墨站起身,对王离道。
王亮点了点头,对亲兵们使了个眼色。亲兵们没有上前捆绑陈墨,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这种无形的束缚,比任何绳索都更让人窒息。
陈墨最后看了一眼项燕的墓穴,看了一眼淮水,看了一眼这座残破的都城,然后毅然转身,带着项伯和陈砚,跟着王离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
马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楚地的水乡变成了秦地的平原。陈墨撩开车帘,望着那些熟悉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他曾无数次往返于这条路上,为了秦国的统一,为了嬴政的霸业。可如今,他却以一个囚徒的身份,再次踏上这条路。
“陈先生,”王离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不知何时也上了马车,手里拿着一卷竹简,“这是您之前留在寿春的《秦记》手稿,我让人找回来了。”
陈墨接过手稿,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心中一阵温暖。这部记载了秦国兴衰的史书,凝聚了他多年的心血,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多谢。”
“祖父说,这部《秦记》比任何战功都重要。”王离道,“他还说,您提出的‘书同文,车同轨’,是真正能让天下长治久安的良策。”
陈墨笑了笑:“可惜,嬴政只看到了刀兵的力量,却忽略了文化的力量。”
“陛下只是……被赵高蒙蔽了。”王离试图辩解,语气却有些苍白。
陈墨没有反驳。他知道,嬴政的猜忌和残暴,并非完全是赵高的错。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内心深处始终藏着一份不安全感,这份不安全感让他对一切可能威胁到自己统治的人和事,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王将军,你老实告诉我,嬴政让我去咸阳,到底想做什么?”陈墨突然问道,目光锐利地看着王离。
王离愣了愣,随即避开他的目光:“陛下说,要亲自审问您,查清您的身世和与吕不韦的关系。”
“只是这样吗?”陈墨追问。
王离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赵高倒台后,从他的府中搜出了很多东西,包括一份您与项燕的密信,还有……还有吕不韦当年写给您的书信。”
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些书信,足以证明他与吕不韦的关系,也足以让嬴政对他痛下杀手。
“我知道了。”陈墨淡淡地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他知道,自己此行咸阳,恐怕是凶多吉少。
接下来的几天,旅途相对平静。王离没有限制他的自由,甚至允许他与项伯、陈砚随意交谈。陈墨利用这段时间,向项伯传授一些基础的兵法知识和历史典故。项伯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学习非常认真,常常一个人对着地图研究到深夜。
陈砚则承担起了照顾陈墨的责任,每天为他煎药,处理左臂的箭伤。少年人变得越来越细心,也越来越坚强。
这天傍晚,马车来到一处名为“函谷关”的要塞。这座雄关是秦国抵御东方六国的屏障,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守城的将领显然接到了王离的通报,没有任何阻拦就放他们入关。
关隘内的驿站早已准备好了房间和食物。陈墨刚要下车,却被王离拦住了。
“陈先生,今晚恐怕要委屈您了。”王离的脸色有些凝重,“刚刚接到消息,赵高的余党在附近活动,似乎想……想劫走您。”
陈墨愣了愣,随即明白了王离的意思。赵高的余党劫走他,绝不会是为了救他,而是想利用他的身世大做文章,搅乱秦国的政局。
“那你打算怎么办?”陈墨问道。
“委屈您暂时住进地牢,那里最安全。”王离道,“等过了函谷关,到了咸阳附近,就安全了。”
陈墨点了点头:“我明白。”他看向项伯和陈砚,“你们……”
“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会住在驿站的客房,由我的亲兵贴身保护。”王离道,“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陈墨将项伯拉到身边,低声道:“记住我教你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冷静,不要冲动。等我回来。”
项伯点了点头,眼中虽然充满了担忧,却没有了之前的慌乱。
陈墨跟着王离的亲兵走进地牢。地牢很干净,没有想象中的潮湿和恶臭,甚至还铺着一层干草。亲兵们点亮了火把,照亮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陈先生,委屈您了。”为首的亲兵行了个礼,转身关上了牢门。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将陈墨与外界隔绝开来。地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跳动的火光和自己的呼吸声。
陈墨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嬴政到底想怎么处置他?是杀了他以绝后患,还是留着他作为牵制吕不韦旧部的棋子?如果嬴政真的要杀他,为什么还要让王离把他安全地带回咸阳?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心头。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恐怕不仅仅取决于嬴政的喜怒,还与秦国朝堂的权力斗争息息相关。蒙恬与李斯的角力,吕不韦旧部与嬴政亲信的较量,都可能影响到他的最终结局。
就在陈墨沉思之际,地牢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陈墨猛地睁开眼睛,握紧了身边的一根木柴——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武器。
“谁?”
没有回应,只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撬锁。
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赵高的余党?还是王离设下的圈套?
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黑影动作极快,转瞬就到了陈墨面前,手中的匕首反射着寒光。
陈墨下意识地举起木柴,却被黑影一把抓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墨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楚地特有的桂花香!
“是你?”陈墨愣住了。
黑影掀开兜帽,露出了一张苍老而熟悉的脸——正是那个神秘的“故人”老者!
“陈先生,别来无恙?”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果然是你!”陈墨的眼中充满了愤怒,“项将军的毒是你下的!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谁不重要。”老者道,“重要的是,我可以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陈墨冷笑,“像你救项将军那样吗?”
老者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笑容:“项燕的死,是命中注定,谁也改变不了。但你的命运,还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地牢的钥匙,拿着它,从后面的密道走,我的人在外面接应你。”
陈墨看着那把钥匙,心中充满了疑惑。这个老者先是下毒害死项燕,如今又突然出现要救他出去,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救我?”陈墨问道。
“因为你还有用。”老者道,“吕不韦的名单虽然落入了嬴政手中,但还有很多秘密只有你知道。而且,你是唯一能让项伯信服的人,将来楚地若想复兴,还需要你的帮助。”
陈墨的心猛地一跳。老者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人,果然是楚国的残余势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楚国的复兴。
“我不会帮你。”陈墨道,“我已经厌倦了战争和杀戮,我只想让天下人过上安稳日子。”
“安稳日子?”老者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地牢里回荡,“陈先生真是天真!嬴政统一天下,靠的是刀和剑,你以为他会用仁德来治理天下吗?等他彻底清除了异己,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们这些有思想、有抱负的人!”
陈墨沉默了。老者的话虽然刺耳,却也道出了他内心的担忧。嬴政的统一天下,确实带着太多的血腥味和暴力,这样的统治,能长久吗?
“跟我走吧,陈先生。”老者的声音变得诱惑起来,“我们可以一起,建立一个真正仁政的天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的天下。”
陈墨看着老者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充满了动摇。他真的可以一走了之吗?离开这个充满了阴谋和杀戮的秦国,去寻找一个真正能实现自己理想的地方?
就在这时,地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王离的怒吼声:“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老者脸色一变:“不好!快走!”他将钥匙塞到陈墨手中,“密道在墙角,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相信嬴政!”
说完,老者转身冲出牢门,很快就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和惨叫声。
陈墨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心中充满了犹豫。走,还是不走?
如果走了,他就成了真正的叛逃者,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项伯和陈砚的安全也无法保证。
如果不走,他就要面对未知的命运,嬴政的审问,朝堂的倾轧,甚至可能是死亡。
地牢外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还夹杂着亲兵的呼喊声和老者的惨叫声。陈墨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了。
他看了看墙角,那里果然有一块松动的石板,下面似乎是一条通道。
走,还是不走?
这个问题像一个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命运,项伯的命运,甚至整个天下的命运,似乎都系于这一瞬间的决定。
就在陈墨即将做出决定之际,牢门突然被撞开了,王离带着几个亲兵冲了进来,看到陈墨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陈先生,您没事吧?”王离问道,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
陈墨看了看手中的钥匙,又看了看王离,突然笑了笑:“我没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王离的脸色变得凝重:“是赵高的余党,他们想劫狱,不过已经被我们击退了。为首的那个老者……已经被斩杀了。”
陈墨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钥匙。老者死了?那个神秘的“故人”,就这样死了?他留下的那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相信嬴政”,却像一颗种子,在陈墨心中生根发芽。
“那就好。”陈墨淡淡地说,将钥匙悄悄藏进袖中。
王离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道:“陈先生,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这里不安全了。”
陈墨点了点头,跟着王离走出地牢。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驿站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其中一具正是那个老者,脸上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陈墨的目光在老者的尸体上停留了片刻,心中五味杂陈。这个毁了项燕,又试图“救”他的神秘人,到底是谁?他的死,真的能结束这一切吗?
“陈先生,这边请。”王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墨跟着王离走出驿站,看到项伯和陈砚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陈墨安然无恙,两人都松了口气。
“哥!”
“陈先生!”
陈墨走到他们身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没事了,我们走吧。”
马车再次启动,朝着咸阳的方向驶去。陈墨撩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函谷关,那里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知道,过了函谷关,就离咸阳越来越近了,也离自己的命运越来越近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钥匙,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疑惑。老者的死,真的是一个结束吗?还是一个新的开始?嬴政在咸阳等待他的,究竟是一场审判,还是一个更大的阴谋?
这些问题,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心头。他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不仅仅是秦国的都城,更是一个充满了未知和危险的漩涡。而他的命运,以及整个天下的命运,都将在这个漩涡中,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马车渐渐消失在晨曦中,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延伸向远方的咸阳城。那里,正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