辎重营的差事从不是安稳的——有时要往后方粮仓运粮,有时要给前线送兵器,这次却被派去了一处偏远的军事壁垒工地。马车驶离关中平原,越往东边走,地势越崎岖,空气里的尘土味也混进了一股说不出的苦涩,马骥心里莫名发沉。
刚到工地,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不是想象中“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是“死气沉沉”的碾压。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尘土里挣扎,大多光着脚,脚踝上锁着磨得发亮的铁镣,每走一步都“哗啦”响,像是在倒计时他们的生命。有人脸上刺着青黑色的纹路,是“黥刑”的印记,风吹过时,纹路随着干瘪的皮肤褶皱,看着触目惊心;还有人缺了鼻子,是“劓刑”留下的疤痕,说话时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呜”声。
他们是刑徒——或许是交不起赋税,或许是误了徭役,或许只是说了句对官吏不敬的话,就被秦律钉在了“罪犯”的标签上,送来做最苦的活。
马骥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背驼得像张弓,手里攥着块比他半个身子还大的石头,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血痂。他走得踉踉跄跄,每一步都要停顿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栽倒。一个监工扛着牛皮鞭走过来,看他走得慢,二话不说,鞭子“啪”地抽在老者背上,粗麻短褐瞬间裂开一道口子,渗出血丝。
老者没喊疼,只是身体猛地一缩,然后更拼命地往前挪,铁镣在地上拖出两道浅沟,声音刺耳。
马骥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发闷。他在稷下学宫听法家弟子说过“秦法严明”,可直到亲眼看到,才明白“严明”背后是无数个体的血肉。这哪里是“劳作”,是把人当牲口使唤,是一点点榨干最后一丝力气,直到倒下再也起不来。
休息时,马骥摸了摸怀里的糗粮——还是早上发的,硬得硌牙,可此刻看着老者干裂的嘴唇,他还是悄悄掰了一半,攥在手里。监工正背对着他们抽烟,马骥趁机冲过去,把糗粮塞进老者手里,压低声音:“快吃,别让人看见!”
老者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然后是惊恐,像接到了烫手的山芋,拼命想把糗粮推回来。他怕——怕监工看到,怕连累这个好心的役夫,更怕这是“试探”,是再挨一顿打的理由。
“拿着!”马骥硬把糗粮塞到他怀里,转身就走,假装在整理自己的短褐。老者看着手里的糗粮,又看了看马骥的背影,犹豫了几秒,然后迅速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把糗粮掰成小块,往嘴里塞,嚼得飞快,噎得直翻白眼,却不敢停下——他不知道下一顿要等到什么时候。
马骥看得鼻子发酸,别过头去。他知道这是秦统一的必然代价,知道严刑峻法是秦国强大的基石,可他还是忍不住心疼——这些人不是史书上的“刑徒”二字,是有名字、有家人的人,是会疼、会饿的活生生的人。
黑娃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压得很低:“马哥,别再这样了,被监工发现,你也会被刺字的!”他见过有人因为偷偷给刑徒送水,被当场打断了腿,还加罚了五年苦役。
马骥点点头,没说话,只是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土里画圈。他想起在稷下学宫,儒家弟子说“仁者爱人”,墨家说“兼爱非攻”,可在秦国,这些都抵不过“效率”和“秩序”。他心里吐槽商鞅、韩非,觉得他们的法太冷酷,可又知道,没有这样的法,秦国可能永远无法统一,天下还要乱更久。
这种矛盾像根刺,扎在他心里,又疼又无力。
傍晚收工时,他看到那个老者倒在地上,铁镣还锁着脚踝,身体已经凉了。监工只是挥了挥手,让两个刑徒把他拖到旁边的土沟里,像扔一袋垃圾。马骥的脚步顿了顿,胸口的挂坠变得冰凉,贴着皮肤,像是在记录这份沉重的苦难。
那天晚上,马骥没怎么说话,啃着糗粮,味同嚼蜡。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文明的进步,有时是用无数人的血泪铺成的,而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