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七弦就站在临水栏边,一身素麻布衣,袖口磨得发白,手中正用细竹条调试一具微型浮力仪。
湖风掀起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清冷如寒潭的眼。
“先生!”萧明睿扬声,声音有些发颤,“你可知道……父皇已拟诏书,将以‘妖言惑众’之罪,处决天工墟三百匠人?皆因他们私传《开源令》图样,煽动民智,乱纲常,毁礼教!”
话音落,四野骤寂。连湖面游鸭都惊起拍翅。
墨七弦没有抬头。
她将竹条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随波微转,仿佛在计算某种看不见的轨迹。
片刻后,她才淡淡开口:“你知道水为什么会流吗?”
萧明睿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因为它想流。”她终于抬眼,目光穿透薄雾,直刺桥上之人,“是因为它找到了更低的地方。”
她顿了顿,指尖轻点水面,涟漪荡开。
“人心也一样。你堵得住一时,堵不住万川归海之势。”
太子脸色骤变,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他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不是来自威压,而是来自这平静话语背后那不可阻挡的逻辑洪流。
那些被抄走的图纸、被焚毁的手稿、被杖责的学徒……真的能阻止一个开始思考的头脑吗?
当夜,东宫秘室烛火通明。
萧明睿亲手锁门,从暗格中取出一本用油纸包裹的小册——正是小蝉所录、经墨七弦批注的《问机录·初解篇》。
他指尖颤抖地翻过一页页力学推演、杠杆公式、气流模型,每一行字都像一把凿子,在他从小被灌输的“天命伦常”上敲出裂痕。
“轮轴为何省力?”
“因其力矩相衡,非神授,乃理定。”
他猛地合上书,闭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提笔写下第一道密令:
“将《问机录》中基础口诀,化作童谣,编入《千工谣》,自即日起,授于京中蒙学。”
七日后,清晨卯时。
京城三十所官办学堂,数百名幼童齐声诵读新颁读物:
“轮转为何圆?因阻最小行;
杆短为何省?因力会算程。
不拜香火殿,但求尺与绳;
今日学机关,明日造天灯!”
声浪如潮,穿街越巷。
远在终南山修道的玄微子闻讯震怒,掷杯而起:“乱改圣训!亵渎天道!”当即修书入宫,痛陈“机巧之术蛊惑民心,童蒙失正,国将不国”,请皇帝严惩主事教习,禁绝邪谣。
可他没想到,民间早已燎原。
江南私塾率先响应:“此乃自然之理,非人力所能改!”
蜀中工匠联名上书:“吾辈世代苦于重役,今得省力之法,何罪之有?”
甚至北境战地军营里,士兵们也在篝火旁传抄《千工谣》,用其中原理改良投石机支架。
舆情汹涌,朝堂震动。
肃王萧无咎趁势入殿奏对,语出惊人:“陛下,堵不如疏。若强行压制,恐激起民变;若顺势导之,或可化为强国之基。”
太极殿内,皇帝萧景琰独坐龙椅,窗外雨丝斜织,檐角那只曾坠落多年的报时木鸢——如今已被修好,正随着风力缓缓转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咔”声,像在计数这个王朝正在失去的时间。
他盯着那木鸢看了许久,一言不发。
而在观工阁深处,墨七弦撕下裙裾最后一块布条,缠住竹膜拾音器,轻轻投入湖心。
涟漪一圈圈扩散,无声无息,却覆盖整片水域——那是她布下的共振网络节点,连接着城中三百六十座传音塔、地下活水机关、乃至无数隐藏在市井中的微型傀儡耳目。
她望着湖面,眸光沉静如渊。
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在牢笼之内。
而在人心苏醒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