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污浊、散发着浓重腐臭的泥水瞬间包裹了林锋,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皮肤,却奇异地暂时麻痹了左臂那撕裂般的剧痛。他猛地呛了一口脏水,剧烈的咳嗽牵扯着全身伤口,火烧火燎的疼。
“连长!”山猫带着哭腔的嘶吼就在耳边。
林锋奋力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发力的右臂撑起身体,泥水顺着破烂的军装往下淌。他看到山猫拖着那条受伤的腿,正拼命将昏迷不醒、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小鱼”往舢板方向拽。老顾佝偻着腰,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浑浊的河水拍打着他破旧的裤腿。他那双平日里总是透着渔民麻木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死死盯着林锋身后拘留点方向闪烁的探照灯光和喧嚣的追捕声浪。他伸出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焦急地低吼:“快!上来!”
“走!!”林锋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他踉跄着扑向小船,冰冷的河水让他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一阵痉挛。老顾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抓住他的右臂,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将他猛地拉上摇晃的舢板!
几乎是同时,山猫也咬着牙,用尽最后力气将“小鱼”推上了船,自己也狼狈地翻了上来,瘫倒在狭窄的船舱里,抱着受伤的腿大口喘息,脸色惨白如纸。
“坐稳!”老顾低喝一声,不再看身后那越来越近的喧嚣和扫射的探照灯光。他猛地一撑手中的长篙,破旧的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浓重的黑暗,钻进茂密得如同墙壁般的芦苇荡深处!
“哒哒哒哒——!”
“八嘎!在那边!追!”
“快!划船!通知下游关卡!”
子弹如同飞蝗般打在刚才停留的水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柱。日语的怒骂、伪警的呼喝、汽艇引擎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但都被迅速甩在身后,被层层叠叠的芦苇墙和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所吞噬。
舢板在迷宫般的水道中疾驰。老顾对这片水域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长篙点水,小船灵巧地穿梭于狭窄的水巷、废弃的桥洞、密布的芦苇丛,每一次转向都精准地避开可能的封锁线。只有船头那盏用破红布蒙着的小风灯,在浓重的黑暗中透出一星微弱却坚定的“星火”,指引着归途。
船舱内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喘息声、河水拍打船帮的哗啦声,以及“小鱼”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呻吟。
林锋背靠着冰冷的船舷,右臂无力地垂着,左臂的剧痛在脱离了极度紧张的战斗状态后,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排山倒海般袭来!每一次心跳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伤口上,牵动着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地抽搐、尖叫。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内衣,粘腻冰冷地贴在身上。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痛哼出声。视野边缘阵阵发黑,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只能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意志力,不让黑暗彻底吞噬自己。
山猫靠在另一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衣襟下摆,死死勒住大腿上还在渗血的枪伤,疼得龇牙咧嘴,但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黑沉沉的水道两侧。
老顾沉默地撑着篙,偶尔回头看一眼舱内的情况。当他的目光扫过林锋那因剧痛而扭曲、冷汗涔涔的脸,以及左臂绷带处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晕时,那锐利的眼神深处,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超越任务本身的、近乎震撼的动容。他撑篙的手似乎更稳了些,小船的速度也悄然加快。
不知过了多久,小船终于驶入一片更加错综复杂、几乎被废弃船只和水上棚屋完全遮蔽的水域深处。老顾熟练地将小船靠向一处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由几艘破旧大船改造而成的庞大“水上堡垒”的阴影里。
“到了。”老顾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早已焦急等候在船坞阴影中的老周(郎中)立刻迎了上来。当他看到被山猫和林锋小心翼翼抬下船的“小鱼”时,饶是见惯了战场惨状,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老天爷…”老周的声音带着颤抖,立刻指挥旁边两个精干的船民小伙(也是地下党同志):“快!轻点!抬到里面去!”他迅速检查了一下“小鱼”的脉搏和瞳孔,脸色极其凝重:“命悬一线!失血太多,多处感染,内伤严重!得立刻处理!”
两个小伙动作麻利而轻柔地将“小鱼”抬进了棚屋深处。
老周的目光随即转向林锋和山猫。当看到林锋左臂那被鲜血完全浸透、甚至还在缓缓滴落血珠的绷带,以及他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色时,老周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那里面有震惊,有担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你…你这胳膊!”老周上前一步,想查看。
“先看他!”林锋的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他用眼神示意被抬走的“小鱼”,同时用右手死死按住左臂伤口上方,试图减缓流血,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连长!”山猫惊呼,顾不上自己的腿伤,挣扎着想去扶。
老顾一把扶住林锋的右臂,那粗糙的大手沉稳有力。“老周,听他的!先救‘小鱼’!这位…林队长和这位兄弟的伤,你也赶紧看看!用最好的药!”他看向林锋和山猫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审视和任务对象,而是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意。
老周深深看了林锋一眼,不再多言,立刻转身奔向安置“小鱼”的棚屋。他明白,“小鱼”的命是这两位勇士用命换回来的。
林锋被老顾和山猫搀扶着,走进另一间相对干燥、铺着草席的棚屋。一坐下,那强撑着的意志力仿佛瞬间崩塌,剧烈的眩晕感和排山倒海的剧痛彻底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船壁上,急促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无法聚焦。
老周很快带着急救包回来了,他先快速处理了山猫腿上的枪伤——子弹贯穿伤,没伤到骨头,但失血不少,需要清创缝合包扎。山猫咬着布卷,疼得满头大汗,却一声不吭。
处理完山猫,老周立刻转向林锋。当他小心翼翼地剪开那被血浸透、粘连在皮肉上的绷带时,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伤口狰狞地暴露出来:深紫色的焦痂边缘因为剧烈的运动和刚才格挡刺刀的冲击,多处崩裂翻卷,露出下面鲜红甚至有些发白的皮肉组织!鲜血正从撕裂的伤口处不断渗出。更让老周心惊的是,整个伤口周围红肿得发亮,摸上去烫得吓人!而伤口内部,仿佛有一种异常活跃的搏动感,随着林锋微弱的心跳,一下下地鼓胀着,将渗出的血珠顶开!这绝非正常的炎症反应!
“这…这…”老周的手都有些抖了,他抬头看向林锋,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和担忧,“林队长!你这伤…怎么会这样?这搏动…这热度…这绝不是普通的感染!”
林锋紧闭着双眼,牙关紧咬,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在…洼地…鬼子…烙铁…新武器…可能…” 他再次搬出之前的解释,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老周看着林锋痛苦而坚毅的脸,又低头看着那诡异搏动、触目惊心的伤口,浑浊的眼中翻腾着巨大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想起苏婉的警告,想起关于“瘟疫病菌”的谣言…这伤口的状态,太诡异了!但他没有再多问,眼下救命要紧。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拿出珍藏的磺胺粉,用相对干净的凉开水仔细冲洗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撒上珍贵的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加压包扎。他能做的,只有尽力控制感染和止血。
处理完伤口,老周又给林锋和山猫各打了一针宝贵的消炎针(可能是盘尼西林替代品),喂了些热水。
棚屋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林锋压抑的喘息声和山猫因腿伤疼痛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
就在这时,安置“小鱼”的棚屋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顾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但更多的是凝重。
“老顾,‘小鱼’怎么样?”林锋强撑着睁开眼,声音沙哑地问。
老顾走到林锋面前,蹲下身,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直视着林锋,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敬意:“林队长,山猫兄弟,‘小鱼’醒了!虽然非常虚弱,但他第一句话就让我带话给你们!”
老顾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他说:‘谢谢…磐石…狼牙…你们的情报…是真的!‘荣字1644’…是恶魔…他们在用活人…试验…细菌武器!…我偷听到…他们…要转移…重要的样本…和资料…可能…通过火车…走…北站!时间…很紧!’”
“火车…北站!”林锋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尽管身体虚弱,但那眼神依旧如同出鞘的军刺!细菌武器!活体实验!转移样本!这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想!“荣字1644”的威胁远超想象!而“北站”这个地点,与“小鱼”昏迷前透露的信息完全吻合!
老顾用力地点点头,他看着林锋那苍白如纸却眼神如炬的脸,看着他那条包裹着厚厚纱布、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痛苦与力量的手臂,还有旁边同样带伤却目光坚定的山猫,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说道:
“‘磐石’同志,‘狼牙’小队!‘小鱼’同志的话,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你们带回来的,是关乎千千万万同胞性命的天大情报!你们用行动证明了你们的勇气、信念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党在上海,最值得信赖的同志和战友!‘星火’永远为你们点亮!”
信任的基石,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在共同守护的秘密和使命前,终于坚不可摧地铸就!
然而,老顾话锋一转,脸色变得无比严峻:“但是,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灰雀’还在暗处,‘荣字1644’的毒牙已经张开!更大的风暴,就在眼前!” 他的目光扫过林锋那条异常搏动的手臂,忧心忡忡,“林队长,你必须尽快养伤!接下来的战斗,需要你的力量!”
林锋靠在冰冷的船壁上,感受着左臂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搏动剧痛,听着老顾的话,看着身边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山猫。身体濒临极限,但心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缓缓闭上眼睛,低哑却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