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九点,第一会议室的空气冰冷如手术台的无影灯。长条会议桌一侧,财务部老钱和合规部总监孙莉正襟危坐,鼻尖渗着细汗。对面,陈成随意靠在椅背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诸成坐在他下手位置,像一头焦躁的豹子,眼神锐利地在对面两人脸上来回刮蹭,空气绷得快要断裂。
“陈经理,您要的‘复盘’,材料都在这里了。”老钱推过一个厚重的文件夹,封面印着“宏盛项目专项审计底稿复核材料”,“按照您的指示,合规部牵头,我们财务全力配合,重点复核了项目外包费用结算流程的原始凭证和相关审批链条。”他抹了一把额角,小心翼翼地补充,“特别…是吴主管经手的那部分。”
陈成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他翻开文件夹,纸张哗啦作响。里面票据粘贴整齐,审批签字密密麻麻,表单逻辑清晰,乍一看,合规得简直能去参加行业标兵评选。
旁边诸成凑过头,眼睛在那堆凭证上来回扫射,眉头却拧成了疙瘩。他压低声音,带着火气:“成哥,这吴老狗,滑不溜手啊!账面做得跟他妈教科书似的,连个涂改的墨点都找不着!刘扒皮那尾巴藏得够深!”
陈成没接话,目光依旧在那堆凭证上游移。他翻过一页,手指在某笔外包服务费的大额银行回单上停顿片刻,旋即又翻过去。接着是评估报告的电子档打印件,数据罗列清晰,项目的地块容积率、周边配套评估值、最终估价结论,全都落在政策红线的安全区内,分毫不差。文件抬头印着“滨海西区c地块”,落款正是审计部主管吴有德龙飞凤舞的签名。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空调强劲的送风声。老钱和孙莉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这架势,像是已经过关了?
“吴主管人呢?”陈成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进短暂的平静。
老钱一愣,连忙道:“噢,吴主管本来是要亲自过来的,说陈经理您要的材料他最清楚。不巧,审计署那边上午有个临时交叉检查的协调会,指名要他过去说明情况,实在推不掉……”
“推不掉?”诸成嗤笑一声,打断老钱的话,“巧得跟他妈唱双簧似的!早不去晚不去,偏等咱们要盘他老底的时候,审计署就来点名了?”他斜睨着那堆光鲜亮丽的材料,“留下这堆糊窗户纸似的玩意儿?当我们是庙里的泥塑菩萨,光看不喘气?”
这话夹枪带棒,一点儿情面没留。老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又慑于诸成那股浑不吝的煞气。孙莉偷偷在桌子底下扯了扯老钱的衣角,示意他闭嘴。眼前这两尊煞神,明显是带着刀来的!
陈成仿佛没听见诸成的牢骚,目光落在评估报告打印件某一页的边缘。那里,一串不起眼的铅笔数字,写得又轻又潦草,像是计算时的随手涂鸦: “Sd-7.31”。
他的指尖在那串数字上若有似无地点了点,随即翻向下一份材料。“外包费用结算,”陈成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宏盛项目第三期,主要外包给了三家本地供应商。其中,‘迅捷劳务’的那笔,合同金额二百八十万,实际付款凭证呢?我看附件票据序列号,缺了中间一份支付凭证存根联。”
老钱刚平复一点的血压瞬间又蹿了上来,他慌忙低头在文件夹里急速翻找,豆大的汗珠砸在光滑的纸面上。“不可能啊…我记得都核对过…迅捷…迅捷…”他手指颤抖着在厚厚的票据凭证页间穿梭,脸色越来越白,“陈经理…这…这确实没有…支付凭证的票据原件…只有一张银行转账截图的打印件……”
那张可怜的打印件被抽出来,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图片像素很低,转账金额栏糊成一团,只能勉强辨认出“2,800,000.00”的字样,收款方账户名称更是糊得妈都不认识。
“老钱,”诸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你他妈跟我开玩笑呢?!几十万的现金支付敢不留凭证?现在连转账记录都糊得看不清收款人是人是鬼?这就是你们财务部‘全力配合’复盘的‘严谨’态度?!”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起来,“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去监控室,把吴有德那老狐狸怎么‘处理’这张凭证原件的录像调出来?!”
这一巴掌像是抽在了老钱的心脏上,他身体晃了晃,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我这就叫人去查…可能…可能是归档的时候漏了…或者…或者……”
旁边的孙莉脸色也彻底变了,她知道这张凭证的缺失意味着什么——这是整个外包费用链条上,指向刘扒皮的关键一环!现在,这条链子,在最要命的地方,断了!
“够了。”陈成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瞬间压下了诸成的暴怒和满室的惶然。他拿起那张模糊的银行转账截图打印件,目光锐利如解剖刀,审视着屏幕上每一个细微的像素点。指尖最终停在转账备注栏旁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在打印件的墨粉污渍旁,有一个用圆珠笔留下的记号。那记号很小,很淡,像是慌乱中信手涂鸦:一个扭曲的圆圈,里面潦草地点了两个墨点,像个极其抽象的卡通笑脸,旁边还歪歪扭扭地跟着一串数字 “7”。
诸成的怒火被这平淡的话语冻住,他愕然看向陈成,顺着他的指尖也注意到了那个诡异的符号。那是原始凭证的扫描件上留下的痕迹,副本都清晰印着。“这…这什么鬼画符?”诸成皱着眉凑近,“谁他妈吃饱了撑的,在银行凭证上画王八?”
陈成的指尖在那个小小的、扭曲的圆圈和两点墨点上缓缓摩挲,眼神深不见底。“刘扒皮?”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寒冰裂开一道缝隙,“他贪的那点油水,顶多是趴在骨头缝里舔血的苍蝇。”他抬眼,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老钱和孙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钉在某个无形的靶子上,“这符号后面的东西,才是真正张开血盆大口,等着把宏盛项目连皮带骨吞下去的饕餮。”
他轻轻放下那张打印件,如同放下最后的判决书。“通知技术部,启用最高安全级别权限,”陈成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目标,审计部主管吴有德的所有非工作通讯设备。从今天零点开始,覆盖所有频段、所有协议。我要知道,这只‘笑脸’发出去之后,都跟哪些藏在阴沟里的耗子通了气。”
诸成眼中的暴躁瞬间被一种更狠厉、更亢奋的幽光取代。他看着那个小小的标记,感觉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这不再是针对刘扒皮一个人的战场,水面之下,那张贪婪的巨口,终于被逼得露出了狰狞的白牙!
“技术部那帮小子,早就嗷嗷待哺等着这种硬仗了!”诸成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嗜血的兴奋。“成哥,这笑脸…是七?七月?第七个人?还是…某个地方的接头暗号?”
陈成没有回答。他拿起桌上那张“笑脸”凭证的打印件,目光再次扫过那串孤零零的铅笔数字“Sd-7.31”。滨海西区的地块评估数据完美无瑕,而宏盛项目外包费的关键凭证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人间蒸发,留下的只有这个指向不明的诡异符号和一个孤零零的数字七。
“七月三十一,”他自言自语般低语,指尖轻轻点在“Sd-7.31”上,又滑向凭证打印件上那个扭曲的笑脸,“‘笑脸’出单的日子?还是说……这是某个地方?”他抬眼,看向窗外远处那片林立的高楼大厦,目光最终锁定在某个方向——那片隶属于滨海新区核心地块、正在如火如荼施工的巨大工地轮廓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巨大塔吊的钢铁臂膀如同巨兽的骨架伸向天空。
那里,就是宏盛地产与东晟资本联手开发的滨海西区c地块——那份由吴有德签字背书、数据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评估报告的主角!
会议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老钱和孙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陈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某个深不见底的黑暗闸门。那个扭曲的“笑脸”,不再仅仅是一个潦草的涂鸦,它和那个铅笔数字一起,变成了一条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线索,一头连着诡异消失的关键凭证,另一头,则可能直指滨海西区那片光鲜亮丽工地之下汹涌的暗流!
诸成瞳孔骤然收缩,顺着陈成的目光望向那片巨大的工地,喉咙里兴奋地喘了一声粗气:“操!Sd…滨海西区…Sweet dream city?欢乐城?!那个七…那块地分区代号?!那地方…可是龙王爷的定海神针!”他猛地扭头,压低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成哥,吴有德那老狗自己绝对没这个胆子把手伸进欢乐城!这后面…怕不是盘着吞舟巨蟒!”
陈成收回目光,指尖最后在那张印着“笑脸”的凭证打印件上点了点。那平淡的一指,力量如同战锤砸在鼓面上,在无声中宣告着真正的风暴眼。“查,”他看向诸成,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从宏盛支付给‘迅捷劳务’那笔二百八十万开始,穿透所有空壳公司,所有虚假合同。钱最终流向哪里?谁签的字?谁的卡收的钱?所有的痕迹,哪怕只有一根毛,也给我刮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老钱和孙莉。“至于那份消失的原始凭证……”陈成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往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洞察幽微的冰冷,“监控录像被覆盖得干净?技术部啃不动的骨头,就让安全部的专业工具去啃。把吴有德签字授权调阅那份凭证电子影像库的所有后台日志记录,精确到毫秒级操作痕迹。”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给我接安全部,权限代码Alpha-Nine。”
诸成看着陈成有条不紊地下令,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热。他舔了舔牙齿,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狼。吴有德那条老狗,以为自己躲在审计署会议室就能逃出生天?他那点刷漆抹粉的障眼法,在陈成这柄冰冷的手术刀下,简直如同孩童滑稽的戏法。真正的猎杀,才刚刚拉开序幕。刘扒皮?那不过是摆在台面上吸引火力的蠢货,真正的巨兽,此刻恐怕正在那光鲜亮丽的“欢乐城”地皮下,无声地蠕动它贪婪的獠牙。
电话接通,陈成平静的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响起:“是我,陈成。执行A级数据恢复指令,目标:审计部档案库后台审计日志,时间范围锁定上周三全天,操作节点:凭证影像调阅流水号hd-GR--0287。我要所有操作者身份、登录设备指纹、Ip跳转路径,以及……任何被标记为‘覆盖’操作的原始缓存碎片。”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桌面上那个诡异的“笑脸”标记和“Sd-7.31”的铅笔字迹,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半分,“尤其注意,日志里有没有七月的客人……留下过什么特别的签名。”
电话那头传来安全主管沉稳的应答。陈成放下话筒,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那声音在紧绷的空气中如同倒计时的秒针,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窗外的阳光明亮刺眼,远处“欢乐城”工地的塔吊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钢铁手臂,一片繁荣景象。而在这一室冰冷的安静里,一张无形的大网已悄然张开,网眼锋利如刀,正无声地罩向那片霓虹深处,张开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