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刚走出省纪委大门,就敏锐察觉后视镜里那辆灰色轿车。
“有意思,刚拿到水库招标的篡改材料,尾巴就迫不及待露出来了。”他方向盘猛打,一头扎进城中村迷宫般的小巷。
七拐八绕甩掉尾巴,陈成在城中村小破店拨通诸成电话:“老诸,钓鱼竿动了,饵够香。”
诸城那端传来纸张翻动声:“非标保证金流向查清了,围标串标的几个‘影子公司’,注册法人全是周副市长小姨子的牌友!”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匿名彩信跳出:陈局,水库材料保管员老郑,昨晚“突发急病”住院了,家属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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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城市上空,将白日里的喧嚣与浮华尽数吞没。省纪委那栋平日里显得格外肃穆的大楼,此刻在昏黄的路灯下更像是一尊沉默的巨兽,轮廓模糊地蛰伏着。镂空的黑色铁艺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哐当”声,仿佛为一段沉重的对话落下了休止符。
陈成快步走出这片威严笼罩之地,皮鞋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急促的“嗒嗒”声,敲破了周遭的寂静。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夹克的领口,夜晚沁凉的空气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感,顺着衣领的缝隙钻进来,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指尖残留着触摸过那份材料纸张的触感,干燥、微凉,却带着灼人的重量。水库加固工程招标档案里那些被精心篡改过的数字和签名,如同一个个讥讽的符号,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车门“咔哒”一声解锁,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皮革座椅在身体重压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引擎启动,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停车场里回荡。车辆缓缓驶离,汇入稀疏的车流。陈成习惯性地抬眼,瞥了一眼后视镜。镜面里,刚刚离开的那片威严建筑正在逐渐缩小、远离。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辆不知何时悄然缀上的灰色大众轿车,像一道毫无特色的影子,不远不近地咬在后面,车轮碾过路面缝隙的声音,在相对空旷的街道上,显得过分清晰。
“呵,”一丝冷峭的笑意无声地从陈成嘴角蔓延开来,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凝聚起冰针般的锐利,“有意思。刚尝到点腥味,尾巴就藏不住了?”
前方路口正是绿灯转黄的临界点,黄灯闪烁着,透出一种催促般的急躁。陈成没有半分犹豫,右脚骤然发力,油门瞬间被踩到底!发动机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身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蹿出!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就在车头堪堪冲过停止线的瞬间,红灯刺目地亮起!
几乎同时,后视镜里那辆灰色大众也骤然加速,几乎是紧贴着红灯的底线险之又险地闯了过来,死死咬住了陈成的车尾!车距瞬间缩短,对撞前挡风玻璃后,驾驶员模糊而紧绷的面部轮廓在路灯下一闪而过。
“还真是条饿狗。”陈成低声自语,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评价。他方向盘猛地向左一打,车身带着一阵撕裂空气的风声,强行切入左侧车道,超过前方一辆慢悠悠的面包车。面包车司机显然被吓了一跳,愤怒的喇叭声尖锐地划破夜空。陈成置若罔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方的道路指示牌。
前方岔路,指向老城区。那里,是城中村的领地,狭窄、复杂、如同巨大而原始的迷宫。
没有丝毫犹豫,陈成再次猛打方向盘,车子发出一声嘶吼般的轰鸣,如同一条受惊的游鱼,灵活而决绝地甩开主路明亮刺眼的车流与人声,以一种近乎莽撞的姿态,一头扎进了那片由低矮、密集、参差不齐的私房构筑而成的阴影丛林之中。
光明瞬间被隔绝在外。深入城中村腹地,仿佛是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沉睡中的世界。道路骤然收窄,仅仅容得下一辆车勉强通行。两旁是挤挤挨挨的老旧楼房,大多只有三四层高,墙皮剥落,裸露着红砖或灰色的水泥。密密麻麻的窗户外,挂满了五颜六色、纵横交错的晾衣绳,还在滴水的衣物床单在夜风中猎猎抖动,像无数姿态怪异的旗帜。偶尔有几点昏黄的灯火从窗户里透出来,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显出巷道的幽深曲折。头顶上方,各种电线如同巨大的黑色蛛网,在头顶混乱地纠缠、低垂。
陈成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细微而快速地跳跃着,如同钢琴师在弹奏一首节奏诡异的即兴曲。车速被他控制得忽快忽慢,时而紧贴着一旁堆放的水泥预制板和废弃家具掠过,带起一阵风;时而又在错综复杂的岔路口前骤然减速,方向盘灵巧地转动,车身便轻盈地滑入另一条更加狭窄、陌生的巷道。每一次转向都精准而突兀,没有丝毫预兆。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车身剧烈地颠簸着,悬挂系统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呻吟。车窗紧闭着,但城中村特有的复杂气味——潮湿的霉味、垃圾堆隐约的腐臭、煎炸油烟挥之不去的气息、还有劣质洗涤剂和人体汗液的混合味道——依旧顽固地透过缝隙钻了进来。
后视镜里,那两道如附骨之蛆般紧追不舍的灰暗车灯光柱,在连续几个急转之后,如同被骤然拧断的脖颈,猛地一顿,随即彻底消失在迷宫般纵横交错的砖墙背后。只剩下引擎不甘的沉闷咆哮,被重重叠叠的墙壁反复折射、吞没,变得越来越遥远、模糊,最终归于沉寂。
陈成紧绷的肩颈线条终于微微松弛了几分,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无声地宣告这场短暂追逐的结束。他缓缓将车停在一处被杂货铺和修理摊挤压得仅剩墙根的角落阴影里。
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熄了火,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车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仪表盘上几个微弱的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车外,城中村的夜并未真正沉睡。远处不知哪家传来夫妻激烈的争吵声,伴随着摔打碗碟的脆响;近处某个修理摊的收音机吱吱啦啦地播放着节奏感极强的广场舞音乐;还有年轻男女肆无忌惮的嬉笑声,以及某个角落隐约飘来的、不成调的、醉醺醺的哼唱……这些混乱嘈杂的声音,如同浑浊的溪流,在狭窄黑暗的巷道里肆意流淌、碰撞、回响,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市井夜图。
陈成摸出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线条显得愈发清晰而冷硬。他几乎没有思索,手指快速划过通讯录,拨出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等待音响了两下就被迅速接通。电话那头异常安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只有一种极其细微、规律而清晰的“沙沙”声传来——那是指腹快速翻阅纸张时发出的独特韵律。
“喂?”诸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熬夜后的微哑,但吐字清晰,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仿佛早已在电话旁等候多时。“情况?”
陈成握着手机,肩膀自然地倚在车窗边,目光穿透前挡风玻璃,望向巷子深处那片被杂乱灯火分割得更加幽暗的角落,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挑衅,还有尘埃落定般的笃定。
“老诸,”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车外的市井噪音,“钓鱼竿动了,”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这句话的分量,然后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关键的部分,像在评价一道珍馐,“饵够香。”
电话那端的“沙沙”声,在陈成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几秒。
随即,诸成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如同沉入水底的磐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般的分量:“香饵钓饿鱼……看来是真咬钩了。我这边的钩香不香,你自己品品。”他刻意放缓了语速,仿佛在展示一件精心打造的武器,“那份蹊跷的废标保证金,流向查清了。”
“哦?”陈成的身体在昏暗的车厢里微微前倾,捏着手机的指节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放出来听听,有多蹊跷?”
“听起来像绕口令,”诸成似乎在电话那头冷笑了一下,那细微的气流声带着冰冷的质感,“环宇、宏泰、浩丰…这几个‘影子公司’,名字大气得很,实力嘛,呵呵,注册资金实缴为零。表面上八竿子打不着,背地里……”他刻意停顿,制造出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紧接着抛出爆炸性的核心,“查它们废标保证金的最终流向,都是境外几个空壳离岸账户来回倒手。不过嘛,这几个公司注册登记的法人代表,可真是‘朋友圈’小得惊人……”
陈成屏住了呼吸,黑暗的车厢里只剩下他自己沉稳的心跳和电话里传来的细微电流声。
诸成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解剖刀,清晰地割开最后的面纱:“——全是咱们亲爱的周副市长那位小姨子黄女士,麻将桌上的铁杆牌友!一个不落!”
冰冷的真相如同刺骨的疾风,瞬间灌满了陈成的胸腔。周副市长!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脑海中激起惊涛骇浪。那张总带着几分矜持、几分深沉的平和面孔,此刻在记忆中被撕扯得扭曲变形。水库……那关系着多少下游百姓身家性命的堤坝工程!招标黑幕、篡改材料、围标串标、巨额保证金通过影子公司洗白出境……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直指这位位高权重的常务副市长!权钱的链条如此赤裸而狰狞,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膻与腐臭!
愤怒的岩浆在陈成血管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岸。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那股灼烧般的怒火。牙齿无声地咬紧,腮帮绷出棱角分明的线条。现在还不是拍案而起的时候!
“……明白了。”这三个字从陈成齿缝间挤出,异常低沉,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碴子坠落,“线攥紧了,牌友圈是吧?这条线就是勒紧他脖子的绞索!证据链条必须无懈可击,一点一点……”
就在他凝神梳理思路、准备和诸成敲定下一步行动的紧要关头——
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不是通话中的这只,是他随身携带的另一部保密手机!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蛇信,瞬间舔舐过陈成的脊椎。他迅速中断通话,几乎是凭着本能摸出那部特制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没有任何发件人信息的匿名彩信,像黑暗中弹出的幽灵字幕,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他点开信息。
一行冷冰冰的文字跳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瞳孔:
“陈局,水库档案室材料保管员老郑,昨晚‘突发急病’住院抢救(市三院IcU)。其妻女,今日清晨失联,手机全城关机。”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成脑海中炸开!老郑!那个方正脸、沉默寡言得像块花岗岩般的档案室老保管员!他负责保管水库加固工程的原始招标档案!就在昨晚!
这不是急病!这绝不是巧合!这是赤裸裸的灭口!是对方察觉到风吹草动后,悍然斩向他们刚刚抓住的、最关键那条信息链的毒手!他们嗅到了危险,开始疯狂地抹掉痕迹!
一股寒意,比深秋的夜风更刺骨十倍,瞬间席卷了陈成的四肢百骸。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刚刚看到一丝破晓微光时,骤然扼住了他的咽喉,将刚刚撕开的光明幕布又狠狠地拉拢、遮蔽!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冰冷刺目的字,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骇人的青白色,几乎要将金属外壳的手机生生捏碎。市三院IcU?妻女失联?对方下手之快、之狠、之绝,竟然抢在了他们前面!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更是疯狂的反扑!
片刻的窒息般的死寂后,陈成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锋利,如同被淬炼至极限的刀刃,在黑暗中迸发出慑人的寒芒。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将冰冷的空气和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一同压住,强行保持住那近乎残酷的清醒。
拇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没有丝毫迟疑犹豫,他再次拨通了诸成的号码。这一次,电话几乎是秒通!
“老诸,”陈成的语速极快,声音冷得像雪山崩落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寒意,“鱼饵太香,饿狗不光咬钩,开始回头撕我们的饵筐了!水库档案保管员老郑,昨晚‘急病’进IcU,老婆孩子今早一起人间蒸发!”
电话那头陷入了极其短暂的、窒息般的沉默。仿佛能听到诸成骤然绷紧的呼吸和咬紧牙关的咯吱声。
紧接着,诸成的声音传来,不再是之前的沉稳,而是同样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凶狠:“操!狗急跳墙了!这是要断我们的根!人必须保住!老郑不能死!家属更不能丢!”
“两件事!”陈成语速快如连珠炮,思维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激发出惊人的清晰,“第一,立刻动用所有可靠力量,秘密布控市三院IcU!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老郑这条舌头,必须撬开!第二,家属失联必有接应痕迹,查三院周边所有监控死角、可疑车辆,特别是今早!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明白!”诸成的回答斩钉截铁,“我这头马上安排!另外,周那条线所有关联账户、通讯记录,我会加速深挖!他敢动我的人,老子掀了他整个牌桌!”
通话戛然而止。车内重归死寂。陈成放下手机,身体重重靠回椅背,胸腔剧烈起伏。车窗外,城中村混乱的夜声依旧在流淌,夫妻的争吵、收音机的噪音、醉汉的哼唱……但此刻,这些声音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真空之外。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杀机在弥漫。
黑暗中,陈成的眼神如同两点燃烧的寒星。他抬起手,指腹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下颌坚硬的线条,指节绷紧、凸起,仿佛那不是皮肉骨骼,而是冰冷的金属构件。
桌上的饵被饿狗疯狂撕咬,那就让它咬!咬得越凶,露出的破绽就越多!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机油、灰尘和城中村特有复杂气味的冰冷空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淬火剂,将胸中翻腾的狂怒和紧迫感强行镇压下去,只留下淬炼到极致的冷静和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
“……就怕你不咬钩。”他对着挡风玻璃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引擎低沉地咆哮了一声,车灯骤然刺破巷道深处的混沌。轮胎挤压过路面坑洼处的积水,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车子如同黑暗中蛰伏已久的猎豹,猛地从墙根的阴影中窜出,撕裂周遭粘稠的夜色,再次汇入城市庞大而复杂的脉络之中,朝着风暴的中心——市第三人民医院,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