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的晨雾还没散时，陆承宇就听见了哭嚎。
不是北狄兵临城下的绝望嘶吼，而是从城西贫民窟传出来的，细碎又密集的哀鸣，像被雨水泡烂的棉絮，堵得人胸口发闷。他正站在茶园里检查新抽的茶芽，灵泉水浇灌过的嫩芽在晨光里泛着翡翠色，却被那哭声搅得失了几分生机。
“怎么回事？”林晚秋提着陶瓮走过来，瓮里的灵泉水还冒着热气。她的布鞋沾着露水，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茶苗叶子割出的细小划痕——为了赶在霜落前浇完最后一畦苗，她天不亮就带着茶农们往茶园赶。
陆承宇往城西的方向望，那里的茅草屋顶被晨雾裹着，隐约能看见几个穿白麻布的身影在巷口晃动。“是仵作。”他的指节捏紧了腰间的军刀，“按规矩，只有出了人命才会请他们。”
独眼汉这时背着弓箭从城墙方向过来，箭囊里插着新磨的箭簇，是老铁匠昨夜赶工打的。他左肩上的箭伤已经结痂，却被晨露浸得发红：“将军，城西出事了。”他往嘴里塞了块麦饼，是林晚秋烤的，带着灵泉水的甜味，“今早发现三家死了人，都是上吐下泻，浑身发斑，死状跟三年前青溪镇的疫病一模一样。”
“疫病？”林晚秋手里的陶瓮猛地一晃，灵泉水溅在茶苗上，惊飞了叶尖的露珠，“老茶婆说过，疫病都是腐水引的，得赶紧烧艾草消毒。”她转身就要往贫民窟跑，却被陆承宇拽住了手腕。
“等等。”他的军靴踩在沾着露水的泥土上，留下深深的脚印，“没弄清楚病原前，不能贸然过去。”他往城墙方向喊，“去叫里正和老茶婆到将军府议事，再让林忠带护院把城西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传令兵领命跑远时，陆灵儿骑着巨狼从粮仓方向过来。小姑娘手里攥着串青稞穗，辫梢的蒲公英绒球沾着谷糠，看见陆承宇就嚷嚷：“哥！粮仓的麦种发芽了！老茶婆说能赶在秋收前多种两季！”
巨狼这时忽然烦躁地刨着蹄子，雪白的狼毛竖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它往城西的方向甩了甩头，鼻尖翕动着，像是闻到了什么刺鼻的气味。
“这畜生怎么了？”独眼汉搭箭上弦，警惕地望着贫民窟的方向。上次在破庙，巨狼就是这样预警了北狄骑兵的靠近。
林晚秋突然脸色发白：“它怕是闻到了尸气。”她往陶瓮里倒了些灵泉水，用树枝蘸着水在掌心搓揉，“老茶婆说，灵泉水能驱邪，可要是遇上疫病……”
话没说完，里正已经拄着拐杖跑来了。老爷子的白胡子上沾着草屑，拐杖头的铜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承宇！不好了！”他往城西的方向指，“张屠户家的三小子，今早死在猪圈里了！眼睛瞪得溜圆，浑身紫黑，跟当年青溪镇死的人一个样！”
老茶婆跟在后面，背着个药篓，里面装着艾草和硫磺。她往陆承宇手里塞了包药粉：“这是苍术和雄黄磨的，戴在身上能防瘴气。”老太太的手在发抖，“我刚去看过张屠户家的小子，不是普通的急症，是疫病，十有八九是北狄人搞的鬼。”
“北狄人？”陆承宇捏紧了药粉包，指缝里漏出的粉末呛得他咳嗽，“他们不是退到三十里外了吗？”
“谁说疫病非得人来传？”老茶婆往护城河边看，那里的水流经贫民窟，最后汇入云雾山的溪流，“北狄人要是把病死的牲畜扔进河里，用不了三天，全城的井水都会被污染。”
这话让陆承宇心头一沉。他忽然想起巴图腰间的皮囊，想起那些被灵泉水浇死的黑蝎子——北狄人连蛊虫都养得出来，用疫病来攻城，绝非不可能。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在晨雾里格外冷，“立刻封锁所有水井和河道，派士兵看守，只许用蒸馏过的灵泉水。让老铁匠赶制一百个铁锅，全城百姓都得喝烧开的水，谁敢私用河水，按通敌论处！”
护院们领命行动时，林忠匆匆来报：“将军，城西已经发现七具尸体，都是昨夜死的。有个护院刚才没留神，被个疯婆子咬了手，现在正发着高烧，浑身发抖。”
“把他隔离起来！”陆承宇往将军府走，军靴踩在露水打湿的石板上，发出“咯吱”的声响，“让老茶婆赶紧配药，里正统计全城的药材，不够的就从粮仓的储备里拿。独眼汉，你带一队士兵去查水源，看看有没有被污染的痕迹。”
将军府的议事厅里，烛火被从窗缝钻进来的风搅得摇晃。陆承宇铺开淮安城的地图，手指落在城西的贫民窟：“这里地势低，污水都往这儿流。林忠，带护院挖条深沟，把贫民窟的脏水引到城外烧掉，再用石灰消毒。”
“烧？”里正急得直跺脚，“那可是百姓的生计！贫民窟里还有几十户人家靠染布和鞣制生计过活，烧了他们的污水，不等于断了活路吗？”
“是活路重要还是命重要？”老茶婆往药碾子里倒着艾草，“当年青溪镇就是因为舍不得废弃染坊的废水，最后死了一半的人！”她把碾好的药末装进布包，“承宇，得赶紧找个地方建隔离棚，把接触过病人的都迁进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陆承宇往地图上的云雾山指：“那里有座废弃的矿洞，离城十里，地势高，通风好，适合做隔离棚。让独眼汉带士兵去清理，再派十个护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正说着，陆灵儿突然跑进来，手里的青稞穗掉在地上。小姑娘的脸煞白，抓住陆承宇的胳膊就哭：“哥！巨狼病了！它刚才喝了口护城河的水，现在趴在地上不动了！”
众人赶到粮仓时，巨狼正蜷在麦种堆旁，雪白的狼毛失去了光泽，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它看见陆承宇，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晃了晃又倒下，嘴角溢出白色的泡沫。
“果然是水源被污染了。”老茶婆掰开巨狼的嘴，往里面灌了些灵泉水，“这畜生命大，喝的水不多，还有救。要是换了人……”
话没说完，粮仓外突然传来喧哗。林忠跑进来，甲胄上沾着污泥：“将军！城西的百姓不肯被隔离，说我们要烧死他们！现在正砸木栅栏，张屠户拿着杀猪刀，说要跟我们拼命！”
陆承宇往腰间摸军刀时，林晚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别用强。”她往陶瓮里倒了些灵泉水，“我去跟他们说，老茶婆说过，疫病最怕诚心，百姓不是不讲理，是怕被抛弃。”
贫民窟的巷口，张屠户正举着杀猪刀跟护院对峙。汉子的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今早给儿子收尸时被尸身划破的。他身后站着几十个百姓，手里攥着锄头和扁担，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你们凭什么封我们的门？”张屠户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儿子死了，你们不找大夫，反倒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林晚秋提着陶瓮走过去，灵泉水在瓮里晃出涟漪：“张大哥，我们不是要逼你们。”她往人群里看，有几个妇人抱着孩子，孩子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紫斑，“这是疫病，会传染，不隔离，全城的人都得死。”
“疫病？”个瘸腿的老汉突然往地上啐了口，“我看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想谋财！李大人虽然被关了，可他说过，灵泉水要献给北狄国师，你们是不是想趁机把水藏起来？”
这话让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往护院身上扔石头，骂声混着孩子的哭嚎，像团滚沸的粥。
陆承宇这时带着士兵赶到，军刀出鞘的声音让喧闹瞬间安静。他往张屠户面前走，军靴踩在地上的碎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李大人是通敌的奸贼，他的话你们也信？”
他突然扯开甲胄，露出左臂那道还没愈合的刀伤——那里沾着灵泉水，正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这水是护着我们的，不是给北狄人的。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进隔离棚接受治疗，要么我放箭，谁也别想活着传染别人。”
张屠户的杀猪刀“哐当”掉在地上。他看着陆承宇胳膊上的伤，又回头看了眼巷子里儿子的尸体，突然“噗通”跪下：“将军！救救我们！”
人群里顿时哭声一片。林晚秋赶紧让护院分发灵泉水，老茶婆带着药童给出现症状的人喂药。陆承宇看着百姓们排着队往隔离棚走，忽然发现个穿粗布衫的少年，正往怀里揣着什么——那是个陶罐，里面装着护城河的水。
“站住！”他军刀一指，少年吓得瘫在地上。陶罐摔碎时，里面的水溅在石板上，冒起细小的白烟，竟把石头蚀出了坑。
“这不是普通的污水！”老茶婆用树枝挑起点水渍，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杏仁味，是砒霜！北狄人在水里下了毒！”
这话让百姓们炸开了锅。有人哭喊着要去找北狄人拼命，有人抱着孩子往隔离棚跑，乱成一团。陆承宇突然吹了声口哨，巨狼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虽然还虚弱，却用身体挡在巷口，喉咙里的低吼让混乱的人群安静下来。
“谁也不许出城。”陆承宇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北狄人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现在听我命令：青壮年跟护院去挖隔离沟，妇女去茶园帮忙烧灵泉水，孩子和老人进隔离棚，谁要是敢违抗，军法处置！”
安排好贫民窟的事，陆承宇带着独眼汉往护城河上游走。河水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绿色，水面漂浮着些死鱼，肚皮翻白，像是被什么东西毒死的。
“你看那里。”独眼汉指着河岸边的芦苇丛，那里有几个麻袋，袋口露出些毛茸茸的东西，像是牲畜的皮毛，“怕是北狄人半夜扔下来的，里面装的是病死的牛羊。”
陆承宇用军刀挑开麻袋，一股恶臭顿时涌出来。里面果然是些腐烂的羊尸，肚子鼓鼓的，皮肤上布满紫黑的斑点，跟贫民窟死的人一模一样。
“狗娘养的！”独眼汉的箭射穿了麻袋，箭簇上的卤碱草粉遇尸水冒起青烟，“他们打不过我们，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陆承宇往云雾山的方向望，北狄的军营在山坳里若隐若现。他忽然想起赵崇信里的话：北狄因为粮草被烧，已经断了补给，撑不了多久。现在看来，他们是想在退兵前，用疫病毁掉淮安城。
“让林忠带护院把所有水源都加盖，”他往回走，军刀上的尸水顺着刀刃往下滴，“再派十个神射手守着河道，看见可疑的人就射，不用请示。”
回到将军府时，老茶婆正在熬药。药锅咕嘟咕嘟地响，蒸腾的热气里混着艾草和灵泉水的味道。她往陆承宇手里塞了碗药汤：“喝了，这是用灵泉水煮的板蓝根，能预防疫病。”
林晚秋这时从茶园回来，布鞋上沾着泥，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她往陆承宇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烤好的麦饼：“护院们在茶园打了口深井，用灵泉水过滤过的，应该能供全城人喝。老茶婆说，让你务必按时吃饭，不然抵抗力会下降。”
陆承宇咬了口麦饼，灵泉水的甜味混着麦香在嘴里散开。他忽然注意到林晚秋的手腕上缠着新的布条，那里渗着血：“怎么弄的？”
“刚才给隔离棚的人送药，被个发病的老丈抓了下。”她往伤口上倒了些灵泉水，“没事，老茶婆说灵泉水能消毒，不会有事的。”
陆承宇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伤口凑到鼻尖闻。那里除了灵泉水的清甜味，还有股淡淡的腥气，跟麻袋里的尸臭味有些相似。
“你留在这里，不许再去隔离棚。”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让林忠代替你去送药，你给老茶婆打下手。”
林晚秋还想争辩，却被陆承宇的眼神堵住了话头。她看着他转身安排防务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肩膀比初见时宽厚了许多，甲胄上的划痕里，还嵌着云雾山的泥土——那是他为了守护这片土地，留下的勋章。
天黑时，隔离棚里已经收治了三十多个病人。老茶婆带着药童们熬药，药香混着艾草的味道，飘出很远。陆承宇站在矿洞外，看着护院们往火堆里扔着染病的衣物，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独眼汉带着士兵巡逻回来，箭囊里的箭少了两支：“北狄人在城外鬼鬼祟祟的，被我们射伤了两个，剩下的跑回军营了。”他往陆承宇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林晚秋烤的，说让你趁热吃。”
红薯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时，矿洞里突然传来骚动。林忠跑出来，脸上沾着药汁：“将军！张屠户不行了！他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陆承宇冲进矿洞时，张屠户正躺在草堆上，浑身发紫，气若游丝。他看见陆承宇，突然抓住对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将军……我儿子……他还没成年……能不能……能不能让他葬在茶园边……他从小就喜欢看茶苗……”
“能。”陆承宇握紧了他的手，“等疫病过去了，我亲自给他选块地，让他看着茶园长出新苗。”
张屠户的眼睛亮了亮，突然咳出一口血，溅在陆承宇的甲胄上。他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笑了笑，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矿洞里的哭声像潮水般涌来。陆承宇站在尸体旁，看着那些被疫病折磨的百姓，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军人的刀，既要斩敌人，也要护百姓。”他以前总以为“护”就是守住城池，现在才明白，能让百姓死得安心，也是一种守护。
老茶婆这时走过来，往陆承宇身上撒了些硫磺粉：“尸体得赶紧烧了，不能留着。”老太太的眼睛红了，“这是第三十七个了，再找不到解药，怕是……”
“会找到的。”陆承宇往矿洞外走，军靴踩在药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北狄人能下毒，就一定有解药。独眼汉，明天带五十精兵去云雾山，把北狄的军医抓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二天天没亮，独眼汉就带着人出发了。陆承宇站在城墙上，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忽然发现护城河边的茶园里有个熟悉的身影。
林晚秋正蹲在茶苗边，用灵泉水调和草药。她的脸色很白，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没睡。看见陆承宇，她举起手里的陶罐：“我发现灵泉水泡过的茶苗，能抑制疫病的扩散！张屠户家的小女儿，昨天喝了这个，今天已经不吐了！”
陆承宇走过去，看见陶罐里的茶苗浸泡在灵泉水里，叶片舒展着，竟比普通的茶苗多了层光泽。他往隔离棚的方向看，那里的炊烟已经升起，比昨天多了些生气。
“你一夜没睡？”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你发烧了！”
林晚秋往后躲了躲，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红肿，上面起了细密的水泡：“我没事……老茶婆说这是正常反应……”
话没说完，她突然腿一软，往地上倒去。陆承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发现她的后颈上，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紫斑——那是疫病的症状。
“老茶婆！”陆承宇的声音在茶园里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