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驿站侧门的铜环被亲兵轻轻拨开,晨雾像冷纱似的涌进来,沾在柴景明的淡青长衫上,凉得沁皮肤。
他攥紧腰间的青玉佩,那玉佩被体温焐热,正好压下心里的慌。
往城南去的路上,雾里飘着早点铺的米粥香,混着巷口农户挑筐里青菜的腥气,远处传来挑夫 “让让” 的吆喝,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倒让他们的 “商贾” 装扮藏得更稳。
走到京氏书坊前,柴景明停下脚步,书坊门面宽敞,黑底金字的 “京氏书坊” 匾额衬着门楣上的竹纹雕刻,推开书坊的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落进雾里。墨香先漫过来,不是新墨的冲劲,是掺着陈年宣纸的旧气,还有新刊书籍的油墨味,裹着晨雾的湿意贴在脸上。
书架从地抵到房梁,线装书码得齐整,书脊上的字被窗缝漏进的微光染得发暖;几个长衫读书人埋着头翻书,指尖划过纸页的 “沙沙” 声,比外面的雾还静。
“郎君里边请!” 坊主见柴景明衣着考究,身后伙计挑着 “绸缎样匣”。
立刻笑着迎上来,布巾擦了擦柜台,“您是想找经史子集,还是科举用的注本?咱们书坊在各地都有分号,连前朝孤本也藏了些。”
柴景明慢悠悠走到方志架前,指尖划过一本《金陵旧事》,语气随意:“我从苏州来,想给家里子弟带些科举用的《论语注疏》。
顺便问问漕运,我带了批绸缎,想走民间码头运去苏州,却听说近来顾氏庄客盯着紧,不知脚夫们愿不愿接私活?”
坊主脸上的笑像被雾冻住了,手里的布巾攥得指节发白,擦柜台的动作也慢了。
擦了三下同一个地方,才含糊道:“郎君有所不知……” 说 “顾氏” 二字时,他飞快扫了眼门外,喉结动了动,像是怕雾里藏着耳朵。
“顾氏盐船走官方码头,民间码头倒还能走,只是脚夫恐顾氏追责,多不敢接外地商户的活。
您要找脚夫,不如去西头的‘顺兴栈’问问,至于《论语注疏》,库房刚到了新刊的,我给您取来?”
他绝口不提顾氏管控细节,只把话题往 “找书” 上引,显然是得了叮嘱。
柴景明见他不愿多谈,也不追问,只笑着点头:“先取注本,漕运的事不急。” 心里却记下 “顺兴栈”,摸清了坊主对顾氏的避讳。
另一边,宋绪坐着驿站马车先去曹家。曹府门房见了枢密院名帖,很快引他进花厅。曹政穿常服,手里把玩着玉扳指,见了宋绪倒客气,让人上北苑新茶,却绝口不提盐铁。
宋绪试着提 “顾氏盐船延误贡织运输,恐误了贡品期限”,曹政立刻端茶盏岔话:“宋参军尝尝这北苑新茶,今年的头春料,比往年更醇厚。”
去京家时,京怀岳摇着紫檀折扇见他,只聊书坊刊印的《论语注疏》。
说要送宋绪一套,但凡宋绪往盐铁上引,他便笑说 “老夫只管书坊刊印,盐铁之事不懂,怕说错话误了大人正事”。
出了京府,随从见宋绪脸色沉郁,忍不住问:“大人,他们明明靠顾氏漕运走货,却偏不肯提盐铁,这不是明摆着敷衍吗?”
宋绪闭了闭眼,指尖掐着眉心的印子,那印子是昨夜看盐场旧档熬出来的。
他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比雾还低:“他们是怕站错队,顾氏未倒,谁都不愿得罪朝廷,也不愿惹恼顾氏。回驿站细说。”
两人回到驿站时,白珽刚从知州府回来。他坐在案前,指尖拂过苏志皋递来的盐场文书,见宋、柴二人进来。
便开口道:“方才去知州府核对旧档,苏志皋只说‘顾氏盐场事务繁杂,需多些时日整理’,也是避谈的态度。”
听宋绪说完曹、京两家的回避,又听柴景明讲了街铺见闻,宋绪忍不住道:“顾氏在金陵根基太深,州府、世家都不肯松口,再这样下去,咱们寸步难行。”
柴景明也皱着眉:“盐铺伙计要么说‘听顾氏安排’,要么干脆闭口,民间码头的脚夫也怕顾氏庄客,不敢接活。”
白珽放下文书,指尖在 “盐场旧档” 的封皮上顿了顿,那封皮上有顾氏的私印,上次去知州府时苏志皋也故意挡过这页。
他抬眼时,语气依旧平静:“我早料到了。”
其实昨夜他翻漕运记录到三更,发现顾氏近半年的盐船,都偷偷改走了民间码头,曹、京两家怕是早被顾氏攥了漕运的把柄。
柴景明一愣,随即明白白珽的意思,点头道:“属下明白,后续会常去京氏书坊。”
接下来几日,柴景明果然常往京氏书坊跑。有时买科举注本,有时跟坊主聊书里的典故。
偶尔也去顺兴栈旁的茶坊坐会儿,听脚夫聊 “顾氏庄客近来多了些,总在官方码头转悠”。
这日午后,他又来书坊,想找前朝《建康志》残卷,这残卷记载过金陵盐场旧址,或许能派上用场。
“郎君,真对不住。” 坊主翻遍库房单子,无奈地把单子递到柴景明面前。
“这《建康志》残卷丢了几十年,咱们京家找了好些年都没找全,您要是实在想要,只能待日后机缘巧合,收书时碰运气。”
柴景明接过单子,指尖扫过上面 “缺卷三、卷四” 的标注,正想把单子还回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女声。
没有半分暖意,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坊主,你手里拿的是《建康志》的书目单?”
他猛地回头,只见穿堂的光影里站着位女子,一身月白襦裙,裙摆绣着细若蚊足的暗纹云纹,腰间系着块羊脂白玉佩,流苏垂在膝边。
肤白得像上好的宣纸,唇色淡得几乎没什么血色,一双杏眼亮得像寒潭,眼尾微垂,没带半分情绪,看向书架的目光透着疏离,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女子的沉静。
坊主见了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收了,下意识压低声音,躬身回话:“回娘子,这位苏州来的郎君想找《建康志》残卷,只是咱们库房没有,正跟郎君解释呢。”
京妙仪的目光扫过书目单,没带半分波澜,又转向柴景明,那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不到一秒,像扫过一件普通的摆。
随即落回坊主身上,语气依旧冷得没起伏:“舍下藏了一本,缺两页未补。”
这话让坊主愣了愣,柴景明也有些意外,随即拱手。
语气保持着商贾的谦和:“在下苏州商贾,因家中子弟研究金陵旧制,才想寻这本残卷,不想竟劳烦娘子提及私藏。”
京妙仪没接话,指尖轻轻碰了下书目单上“《建康志》”三个字,指甲盖泛着冷白。她没看柴景明,只对坊主道:“待我整理好,誉一份留在此处。”
说“半月后”时,她眼尾微抬,扫过窗外顾氏盐场方向的雾,快得像错觉。
柴景明望着楼梯口的光影,先愣了半秒,他没提过自己要这残卷的用途,京妙仪却偏选 “半月后”;随即心里一紧。
半月后,正是白珽给顾氏的交接期限,这绝不是巧合;接着压下慌,指尖摩挲着《论语注疏》的书脊,若京妙仪有意传递信息,定会在残卷里藏东西。
最后他对坊主笑了笑,语气如常:“那就多谢娘子费心了”,只把心思藏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