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南大雪堵了众人的路,马蹄陷在深雪里,前行艰难,待到望见焉南城被一片绒雪笼罩的轮廓时,天色已彻底墨沉。
潜野勒住马绳,抬手示意身后的车队暂停,身后几位随行官员也陆续赶到,人马皆疲,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
“好大的雪。”中书侍郎苏昀驱马凑近了些,裹了裹身上厚重的狐裘,“王爷,这般天气,你我众人都险些受不住,更何况是焉南的百姓,城中怕是苦不堪言呐。”他语调里是恰到好处的忧悯,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潜野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寒风呼啸,别说人,随行的马儿都冻的快撑不住了,年关已过数日,初春将至的时节,却还有如此浩大的雪势,真是天灾可畏。
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渺小的可怕。
工部尚书葛萧抖了抖官袍上的积雪,接道:“苏大人所言极是,人算不如天算,上天降了这场大雪,这雪若再不停,恐怕不止百姓饥寒,今年的春种...”他顿了顿,摇头叹息,“焉南的农田,怕是都要冻透了。”
都察院御史大夫吕纪尧行至三人一侧,冷哼一声,面容严肃:“天灾固然可畏,然人祸更甚,姜王下派到焉南的朝廷官员,明面上说焉南府地的百姓对我朝往来的主事拒不配合,可事实上,却是因为我朝将士为了早日平乱,对焉南百姓动以军法才引得百姓反抗,而且,前几次朝廷拨下的赈灾粮饷,是否一粒不差地分到百姓手中,尚未知晓。”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押运粮车的兵部闻人景的身上。
闻人景面色一沉,他是兵部掌事,吕纪尧话里的动用军法,显然是说给他听的:“吕大人这话是何意?姜王派遣兵部为的就是平乱,百姓若是不听劝,执意与我军抗衡,难道我兵部能坐以待毙,袖手旁观不成,至于吕大人说的灾粮,我可是按照姜王的旨意将粮食分毫不差的运送到焉南百姓手中,吕大人要是质疑下官,口说无凭,只凭嘴上的功夫,怕是难以服众。”他负责护卫与部分粮草调度,最听不得这等含沙射影的话。
“景大人多心了,”吕纪尧皮笑肉不笑的说,“本官只是职责所在,不过是提醒诸位,焉南毕竟是从窦国手里掠来的府地,大家行事须谨慎,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期许。”
“好了,”潜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几人的争执稍歇,他目光仍看着远处的焉南城,“雪大势急,非一时可解,陛下遣我等前来,是为解民除忧,而非在此空论,先进城安顿,明日一早,将此次押送的灾粮分发给百姓,再去田间查看冻土实情,再议对策。”
他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几人互看了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城内景象比城外更显凄凉,积雪压垮了不少房屋的茅棚,偶有百姓蜷缩在墙角,裹着破旧的棉衣,眼神麻木,街道上少有行人,唯有他们这一行车马的声响,打破死寂。
众人寻了城中的客栈住下,草草用过晚膳,几人便聚在了潜野房中。
“王爷,”吕纪尧率先开口,“本官来之前,在朝中查阅过典籍,焉南之地,土质本就特殊,经此一冻,春种在即,如今的情况,种子入土只怕难以发芽。”
一旁的葛萧点头,附议道:“吕大人所言甚是,冻土深达数尺,非一日之暖可化,即便化了,地气已然受损,肥力大减,依下官浅见,可待雪融后,由官府组织民夫,深翻土地,或能挽回一二。”他提出的是常规法子,稳妥,却也耗时耗力。
苏昀哼了一声:“深翻?葛大人说得轻巧,焉南雪灾冻饿死伤者不知何数,哪来那么多民夫,再说了,粮食能撑到那时候吗,百姓本就因为这次大雪伤了根基,那里还有力气深翻土地。”
潜野端起茶杯,刚斟进杯中的烫水不过片刻,便已冷却下来,“葛大人之法,是解决农田受损常用的法子,焉南遭此大灾,除了浩大的雪势,与当地官员也有脱不开的关系,民以食为天,平日里若是仓储不备,一遇天灾,遭殃的就是百姓。”他将矛头指向了吏治。
“今年的大雪影响了粮食收成,”他继续说:“倒也情有可原,可之前丰收的农物,不至于到了现在一粒不剩,百姓都有储粮的准备,是储备的粮食用完了,还是去了别处?”
“当下之急,是安抚百姓在前,审查府地官员在后,受损农田的情况,明日去一探便知,至于户籍一事...”潜野目光对着闻人景说:“景大人掌管兵部,这审查户籍的重中之重,就交给景大人了。”
“我…”闻人景正欲开口。
吕纪尧打断的说:“景大人掌管兵部,有将士们做后盾,户籍一事,相信景大人定会全力办好此事。况且,今日本官所说之话,并非空穴来风,如今景大人亲临焉南,动用军法一事想来是有人故意陷害大人您,大人何不趁着这次户籍一事,让那些危言耸听的有心人闭上嘴,好好瞧瞧我朝中的官员,不是只知道用武力的野蛮莽夫,你说是吗,景大人。”
“这…”吕纪尧是都察院的人,官位在他之上,况且潜野也开了口,闻人景不好回拒,“区区户籍,不在话下。”
“李大人。”潜野身子微倾,面向刑部的掌事李玉忠,随即道:“那几位窦国旧臣,安排在了何处?”
李玉忠回道:“与随行的军队,在外面休整。”。
“嗯。”潜野点头:“旧臣的事,就由李大人多多上心,明日分发粮食,让那几位旧臣跟着一起,或许能派上用场。”
“苏大人和吕大人。”他随即又道:“明日随同本王去农田查探土质受损的情况,葛大人去巡抚会一会焉南的府地官员,打探一下这里的官吏,看看有何不妥之处。”
“赶了几日的路,今夜就到这里,各位回屋歇着吧。”他遣散了众人。
几人刚走,顶着斗笠的奎槡进了屋。
“可冻死我了。”他取下沾满了雪的斗笠,抖了抖身上的碎雪,“这焉南的雪,比姜王城大了不止十倍,就连在西北都没见过这么厚的积雪。”
“如何?”潜野取下后背的披风,挂在了身后的木桁上:“可有在巡抚发现什么?”
“王爷,”奎槡疑狐的看了潜野一眼:“你是不是知道巡抚有问题,才让我去打探的?”
潜野没答话,转而说:“看来奎将军此行没有白跑。”
“说说吧,探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奎槡:“王爷还记不记得,之前姜王陛下让你去黎州调查粮款一事?”
“黎州?”潜野沉思起来,“虞池讼?这焉南府地的官,这么早就和我朝人员有来往了。”
“本王记得,”他道:“虞池讼不仅私藏粮款,还将私藏的粮款走私到了其他地方,难道...”
他眼睛微微一抬:“虞池讼走私的地方,是焉南。”
“王爷,”奎槡说:“当初你和宿才人发现粮款的地方,在虞池讼府邸的地库,那焉南的巡抚,倘若真的在百姓手中收取了粮食,会不会也藏在了某个地下暗道里?”
“你去巡抚查探的时候,可有发觉府上有异样?”潜野问。
奎槡摇了摇头:“这倒没有,不过,要真是藏在地底下,属下又不是火眼金睛,总不能隔着地面探出地底的东西吧,王爷这属实为难我了。”
“此事好办。”潜野说。
“嗯?”奎槡疑惑的问:“王爷有办法?”
“虞池讼走私粮款,”他道:“靠的是地下河道将粮食运出城外,既然他和焉南有瓜葛,叫人去探一探这周围哪里有河道,顺着河道流向的方位,就能查出地库的大概位置。”
“靠谱吗?”奎槡怀疑的说:“对了,王爷,那当初你们是怎么发现地库位置的?”
“是卿辰。”潜野说:“是他找到的。”
“宿才人?怎么找到的?这么厉害?”
“卜算。”
“卜...卜算?”这属实让人惊讶了一番,奎槡眼睛都瞪大了:“宿才人还会这个,那这次他没来焉南,还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