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山谷,与世隔绝。丹房之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药杵撞击玉臼的单调声响、炉火熊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交织成一曲与死神赛跑的紧张乐章。
朱橚眼窝深陷,面色在炉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嘴唇因焦灼和疲惫而干裂出血痕。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只薄如蝉翼的玉碗上。碗中,那经由无数次失败、调整、再尝试后得到的琥珀色药液,正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淡淡苦味与清香的气息。
刘纯站在一旁,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眼神紧紧盯着朱橚的每一个动作,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周围的“夜枭”医者们更是大气不敢出,如同泥塑木雕。
最后一步——活体验证。一只早已被注入混合毒素、已然四肢抽搐、口鼻溢血、奄奄待毙的獒犬被抬了上来。它的症状,是综合了马皇后与朱标脉象特点后模拟出的严重状态。
朱橚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颤抖的手腕,用特制的银管吸取少量药液,极其缓慢、小心地滴入獒犬口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那獒犬身上。
起初,并无变化。獒犬依旧痛苦地喘息,生命迹象微弱。 一刻钟后,那剧烈的抽搐,似乎……减缓了一丝? 又过了一刻钟,獒犬原本涣散的瞳孔,竟奇迹般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彩!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濒死的挣扎竟平复了下来,胸膛的起伏也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
“有……有效!”一名年轻医者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刘纯猛地抢上前,手指搭在獒犬颈侧,仔细感受了片刻,老眼之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王爷!脉象!脉象稳住了!毒煞之气被遏制住了!虽未尽除,但确已好转!此药……此药真的有效!”
丹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喘息和低低的欢呼声。连日来的不眠不休、殚精竭虑,终于在此刻见到了希望的曙光!
朱橚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身形晃了晃,几乎栽倒,被身旁的鸮二及时扶住。他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成功了,但只是阶段性的成功。这药能缓解毒性,争取时间,但能否彻底根除那复杂的复合毒素,仍是未知之数。而且……
“药性还是太烈了。”朱橚看着那獒犬虽然好转却依旧虚弱的状态,声音沙哑,“母后凤体孱弱至极,脏腑早已被毒素侵蚀,恐难承受这般虎狼之药的冲击。需再用温和药材加以调和,缓释其性……”
然而,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坤宁宫随时可能传来噩耗!
就在这时,一名“暗羽”成员悄无声息地疾步而入,将一枚小小的蜡丸递给鸮二。鸮二捏开,迅速浏览,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王爷,北边消息。我们的人得手了。蓝玉部一支运送箭簇和伤药的辎重队,在穿越黑风峡时‘意外’遭遇山洪冲下的碎石阻路,延误了整整两日,期间有小股‘马匪’袭扰,虽被击退,但物资略有损失,数名兵士受伤。此外,其前锋营中莫名出现了腹泻之症,虽未蔓延,但也拖慢了行军扎营的速度。”
朱橚闻言,闭了闭眼。手段并不光彩,甚至可能危及边境士卒,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延缓蓝玉冒进势头的方法。“知道了。让我们的人立刻撤离,隐匿痕迹,不得再有任何动作。”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玉碗中的药液上。北边的麻烦暂时拖住了,但真正的战场,在皇宫,在那位多疑的父皇身上。即便此刻有了解药,又如何能送到母后口中?父皇如今疑心重若泰山,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外来之物。
“王爷,接下来……”刘纯看向朱橚,等待指示。药已初步成功,但如何应用,却是更大的难题。
朱橚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刻有“橚”字的玉佩。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必须冒险!必须有人能将此药,以一种绝对可信、甚至不容置疑的方式,送到父皇面前!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望向洞外那被云雾遮蔽的、武当山的方向。或许……唯有那条路了。虽然渺茫,但已是绝境中的唯一希望。
“继续改良药方,尽可能使其药性更温和,更适合虚极之人服用。”朱橚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鸮二,准备一下。我要再出去一趟。”
“王爷!您的身体……”鸮二和刘纯同时惊呼。朱橚此刻的状态,已是强弩之末。
“顾不了那么多了。”朱橚打断他们,眼神锐利如刀,“有些路,再难,也得有人去走。有些险,再大,也得有人去冒。”
他必须去找到那座山,寻到那个人。为了母亲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也为了这大明天下,不至于彻底滑向猜忌与暴戾的深渊。
幽谷之中,丹炉之火暂歇,但另一场更加艰难、更加危险的征程,即将开始。
而此刻的北方边塞,蓝玉的中军大帐内,这位骄横的将军正对着地图大发雷霆。 “废物!都是废物!区区山洪碎石,就能拦我大军两日?还有那腹泻!早不泻晚不泻,偏偏此时泻!定是军中医官懈怠,伙食不净!给老子查!彻查!”他咆哮着,并未深思这接连的“意外”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只觉诸事不顺,耽误了他斩将夺旗的功业。
他不知道,一只来自遥远金陵黑暗中的手,已然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征途上,设下了一道微不足道却切实存在的绊马索。
帝国的命运,在宫闱、在边关、在幽谷、在寻仙的路上,被无数股力量拉扯着,走向未知的迷雾。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