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苏府上空。
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如豆,在厚重的紫檀木桌案上投下一圈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苏明远那张写满疲惫与忧惧的脸。
他枯坐了许久,才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再次拿起桌案上那封已经被他反复摩挲、几乎要磨破边缘的信笺。
信纸是上好的薛涛笺,带着京城特有的墨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吏部官署的冷肃气息。
落款是他昔年的同窗挚友,如今在吏部任要职的张怀瑾。
信上的字迹比往日潦草急促许多,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明远兄台鉴:
见字如晤。
京中风云骤起,兄需慎之又慎!令嫒‘药膳圣手’、‘孝行祥瑞’之名,近日已由江南道呈报,传入禁中,直达天听!
贤妃娘娘于昨日伴驾御花园时,于陛下面前‘偶然’提及,盛赞苏氏女晚棠‘孝感动天,才德兼备,尤擅养生延福之道’,更言‘此等身负祥瑞福泽之淑媛,实乃天赐皇家,当侍奉圣躬,为陛下、为皇家增福延寿,方不负其天命所归’…陛下闻之甚悦,龙颜大展,言‘此女孝心可嘉,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苏明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贤妃…好一个贤妃!好一个“偶然提及”!好一个“祥瑞福泽”、“天命所归”!这字字句句,哪里是夸赞?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用最冠冕堂皇、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将他的棠儿推到了御前,推到了风口浪尖!
信纸在手中簌簌作响,张怀瑾后面的话更是字字锥心:
【“…弟多方打探,令嫒之名,已由内务府奉陛下口谕,列于今岁大选初选名册之首!名单不日将明发各州府。
兄台!避宠之念,万不可提!万不可动!贤妃此举,深意难测,然其势已成!若此时再生枝节,稍有‘不愿’之态流露,恐被解读为藐视天恩,轻慢皇家!届时雷霆之怒降下,非但令嫒难逃,恐祸及苏氏满门!切记!切记!弟怀瑾泣血顿首。”】
“砰!” 一声闷响,苏明远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回宽大的太师椅中,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这薄薄几页纸抽干了。
椅背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官袍渗入骨髓。
他闭上眼,女儿白日里那凄厉的哭喊、死死抱着药罐如同受惊小兽般蜷缩的身影、那双充满惊恐绝望的眼睛,还有那句荒诞又悲凉的“吃成两百斤”…
一幕幕在眼前轮番上演,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
避宠?谈何容易!贤妃周氏,位高权重,家族盘根错节,其兄周世宏更是封疆大吏,江南巡抚!
她处心积虑,用“为皇家延福”这顶金光闪闪的大帽子扣下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堵死了所有退路!
他的棠儿,不过是一枚被精心挑选、即将被投入深宫这巨大旋涡的棋子!
一旦踏入那道宫墙…苏明远痛苦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那惫懒只想躺平的棠儿,那副“风一吹就倒”的“病弱”身子骨,如何能在群狼环伺、步步惊心的后宫生存?那里没有“棠梨苑”的清净,只有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
稍有不慎,行差踏错半步,等着她的,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贤妃今日能捧她上去,他日便能将她踩入泥沼!那所谓的“药膳奇术”,在深宫之中,究竟是安身立命的依仗,还是催命的符咒?
“棠儿…我儿…”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苏明远喉咙深处溢出,充满了无边的痛楚和愧疚。
他睁开眼,昏黄的灯光下,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为父…无能…护不住你了…” 宦海沉浮半生,自诩清正,谨小慎微,所求不过一家安稳。
可到头来,在皇权与后妃势力的倾轧之下,他这小小的翰林编修,渺小得如同蝼蚁,连保全自己唯一的女儿都做不到!这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只有那盏孤灯,兀自燃烧着,映照着一位父亲心碎的身影和无边的绝望。皇权的阴影,如同这无边的夜色,沉重地笼罩下来,扼住了苏家所有人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