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薄雾还笼罩着苏州城。
苏府门前,一派肃杀景象。三辆规制统一、装饰着靛蓝帷幔、由健硕骏马牵引的官用马车静静停驻,内务府派来的精壮车夫肃立两旁,眼神锐利,沉默得如同石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压抑。王太监一身靛蓝宫服,拂尘搭在臂弯,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亲自站在车旁“督阵”。
“小姐,小心脚下。” 春桃的声音温顺恭敬,动作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苏晚棠,“扶”上了中间那辆最为宽大、帷幔也最厚实的马车。
她将苏晚棠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和软枕的座位上,细心地为她盖上一条薄毯,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茯苓抱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里面是苏晚棠据理力争(以“离了旧物恐心神不宁加重病情”为由)才得以带上的“惯用”小药罐、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医书,以及一小袋她视若珍宝的“养生零食”——琥珀核桃仁和几块阿胶枣。
她眼圈微红,想跟着上主车伺候,却被王太监一个眼神制止。
“茯苓姑娘,” 王太监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小姐这车有春桃精心伺候着,宽敞些,小姐也好安睡。你抱着东西,跟着后面那辆小车,和伺候的婆子们一处,也省得扰了小姐清净。”
茯苓咬着唇,不敢争辩,一步三回头地爬上了最后面那辆明显狭窄简陋许多的马车。
主仆被刻意隔开,意图昭然若揭。
车夫一声轻喝,鞭梢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声,沉重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轱辘声,缓缓驶离了苏府门前,驶离了这座浸润着温软水汽的江南古城。
苏晚棠靠在冰冷的、裹着锦缎的车厢壁上,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而微微摇晃。
她透过春桃“体贴”地掀起一条缝隙的车窗帘幕,怔怔地望着车外。
熟悉的粉墙黛瓦、蜿蜒河道上静卧的石桥、河边垂下的袅袅柳丝,如同褪色的画卷,在晨雾中飞快地向后退去,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茫然涌上心头,此去前路茫茫,归期无望,深宫似海,再无退路。
“小姐,路途遥远,喝口热热的参茶润润喉,提提神吧?” 春桃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
她不知何时已从小巧精致的暖窠里倒出一盏热气腾腾、色泽金黄的茶汤,殷勤地递到苏晚棠唇边,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那茶香浓郁,带着人参特有的甘苦气息。
苏晚棠“虚弱”地蹙起眉头,抬手轻轻推开茶盏,声音细弱飘忽,还带着一丝被颠簸引出的不适:“放着吧…没胃口…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晕得厉害…” 这倒并非全是表演。
内务府的马车外表光鲜气派,内里减震效果却远不如苏家为“病弱”小姐精心改造过的舒适车厢。
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沉重的车轮碾过,车厢便剧烈地摇晃、颠簸,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把人的骨头架子摇散,五脏六腑也随之翻江倒海。
才出城不到半个时辰,苏晚棠已被颠得脸色发白,胃里阵阵翻涌。
春桃顺从地将茶盏放在一旁固定的小几上,温顺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垂下眼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恢复了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恭谨模样。然而,苏晚棠敏锐的第六感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看似低垂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总在不经意间、借着车厢的晃动,精准地扫过她的脸庞、她的手指、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冷静而专业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
【参茶(金色小字在茶盏上方悄然浮现):原料:上等老山参切片,辅以金丝红枣、桂圆肉。功效:大补元气,提振精神。警告:此茶性温燥猛烈。宿主当前伪装“气血两虚”状态,长期或过量饮用此燥补之物,极易导致虚火上炎,引发口舌生疮、牙龈肿痛、失眠烦躁等热症,与伪装症状严重不符,暴露风险极高!强烈建议:浅尝辄止(做样子)或寻找机会(如趁颠簸)偷偷倒掉!】
系统的提示如同及时雨,冰冷而清晰。
苏晚棠心中冷笑:果然!这“体贴”的参茶,也是试探的一部分!贤妃那边,连路上都不忘“关照”她的身体,或者说,是“关照”她这“病弱”人设的真伪。
她闭上眼睛,假意被颠簸折磨得昏昏欲睡,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内心却在疯狂吐槽:
“这才刚出苏州城门多远?!‘摇断魂’的酷刑外加‘谍中谍’的无间道就开始了!这哪里是进京待选?这是去参加‘贤妃娘娘的极限生存考核’啊!” 胃里因颠簸而翻腾的恶心感,混合着被严密监视的窒息感,让她对这趟北上之路,充满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厌恶。
车轮滚滚,碾过尘土,也碾过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深宫的大门,正随着这单调而沉重的轱辘声,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