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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颁下,沈玠以二十四岁之龄,执掌东厂,权倾朝野。消息传出,紫禁城内暗流涌动,朝堂之上目光各异。羡慕、嫉妒、敬畏、恐惧……种种情绪交织,投射在这位新任厂督身上。然而风暴中心的沈玠,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接旨谢恩后,他甚至没有片刻停歇,当日便移驾东厂提督值房——奢华的摆设、阴沉的气氛,仿佛每一寸空气都浸透着前任主人的野心与血腥。沈玠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周,声音冷澈如冰:“所有器物,尽数撤换,一样不留”

番役们噤若寒蝉,手脚麻利地执行命令。很快,房间变得空旷而冷肃,只余下必需的桌案、椅架,以及新搬来的几盆绿植,却也驱不散那弥漫在梁柱间的肃杀之气。

沈玠坐在那张宽大冰冷的黑檀木公案后,并未急于召见下属或发布命令。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出的四方天空。

权力…不过是更好的工具…他心中默念。这炙手可热的东厂督主之位,于他而言,并非荣耀,而是更沉重的枷锁,更锋利的双刃剑。它能助他在这吃人的深渊里活下去,活得更有分量,更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遥望那轮不敢触及的明月。但同时,它也意味着更多的阴谋、更多的杀戮、更深的罪孽,以及太子和徐世杰那更加难以揣测的用心。

他厌恶别人因这权力而对他产生的恐惧和奉承。每一次看到下属战战兢兢的眼神,每一次听到同僚言不由衷的恭维,都像一根根细针,刺在他敏感而自卑的心上,时刻提醒着他——他沈玠,不过是一个凭借阴狠手段和主子宠信上位,一个身体残缺,游走在光明与黑暗边缘的怪物。

然而,厌恶归厌恶,他比谁都清楚,若想坐稳这个位置,若想在这虎狼环伺的环境中活下去,完成徐世杰的期望,甚至达成自己那渺茫而隐秘的奢望,他就必须充分利用这“工具”。

“来人。”他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心腹太监立刻躬身入内:“督主有何吩咐?”

“传令:一炷香后,东西两厂所有掌刑、理刑、掌班、领班、司房、档头,及以上职级者,至议事厅集合。迟到、缺席者,革职查办。”

“是!”太监心头一凛,急忙退下传令。

一炷香后,东厂议事厅内黑压压站满了人。这些人多是王振旧部,或是各方势力安插进来的眼线,关系盘根错节,心思各异。他们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新任督主,目光中带着审视、怀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不少人存了观望甚至刁难的心思,想看看这“空降”的年轻人有何能耐镇住这龙潭虎穴。

沈玠端坐上位,并未立刻说话。他冷冽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人肌肤生寒,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即日起,东厂由本督执掌西厂暂由本督代管。过去如何,本督不予追究。但从此刻起,东厂的规矩,只有一条——令行禁止,效忠陛下与朝廷。”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锐利:“若有阳奉阴违、吃里扒外、办事不力者,无论背景靠山,一律按厂规最严条款处置。王振的下场,诸位当引以为戒。”

提到王振,众人脸色皆是一白。

“现在,开始点名。”沈玠拿起一本厚厚的名册,“点到名者,上前一步,报明所司职掌,以及手中正在经办的三个紧要事项。”

他不问资历,不问背景,只问实务。这一下,顿时让不少尸位素餐、靠溜须拍马上位的人慌了手脚。支支吾吾者,答非所问者,隐瞒不报者,皆被沈玠冷冷记下。

点名完毕,沈玠合上名册,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宣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免:

“张乾,玩忽职守,所报事项漏洞百出,革去掌刑之职,下狱候审。” “李禄,与王振案犯有牵连,隐瞒不报,革职查办!” “王焕,年迈体衰,难以任事,调任闲职。” ……

一连串的革职、查办、调令,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毫不留情。被点到名字的人如遭雷击,面如死灰,有人想要求饶辩解,却被沈玠一个眼神慑住,被如狼似虎的番役直接拖了下去。

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人人自危。

紧接着,沈玠又开始提拔人手。他提拔的,多是一些此前被王振手下人压制的、有真才实学但地位不高的中层官员,甚至包括几个在清查王振余党过程中表现出色、背景相对干净的年轻档头。

“赵靖,擢升掌刑,负责南城缉捕。” “孙槐,擢升理刑,协理诏狱案卷。” “钱铭,擢升掌班,负责侦缉百官……” ……

被提拔的人又惊又喜,出列叩谢,声音都带着激动和颤抖。他们看得出,这位新督主不看关系,只看能力与忠诚(至少是表面的忠诚)。

恩威并施,雷厉风行。一场会议下来,东厂高层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洗牌。沈玠用最直接、最酷烈的方式,迅速树立了权威,将人事权牢牢抓在了手中。整个过程高效得令人窒息,他那年轻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决断。

朝野上下很快都得知了这位新任“沈督主”的手段。其狠辣果决,比起徐世杰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各方势力纷纷重新评估这位年轻的权宦,叮嘱手下务必小心谨慎,切勿触其锋芒。东厂沈玠的名号,真正成为了令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然而,这煊赫权势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消耗。

沈玠几乎住在了东厂值房。批阅无穷无尽的公文、条陈,听取各方线报,做出种种或阴险或残酷的决策,协调与锦衣卫、刑部乃至司礼监的关系,应对来自太子、徐世杰以及其他各方势力的或明或暗的指令或试探……

每日处理公务至深夜已是常态。巨大的工作量和对身心极致的压榨,让他那本就未愈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

咳疾日益加重。起初只是压抑的低咳,后来愈发频繁剧烈,常常咳得弯下腰,浑身颤抖,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方绣着珍珠兰的丝帕,换得越来越勤,上面的暗红色血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但他从未让任何人看见他咯血的样子。每次感到喉头腥甜,他便强行忍住,或是挥退左右,独自一人时才敢让那压抑的鲜血涌出。他小心翼翼地藏起所有带血的丝帕,深夜无人时再偷偷洗净。

他似乎是在以一种自毁的方式,惩罚自己,又或者是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命运较劲。

“督主,这是今日需批红的条子。”一名新提拔的档头恭敬地呈上一叠文书,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这种眼神,如今在东厂已是常态。

沈玠抬起眼,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但目光依旧锐利如刀。他接过条子,快速浏览,指尖在某些名字上划过。

忽然,他的手指停在第三条上。那是一条关于抄没某位已被定为王振党羽的致仕官员家产的请示,条子里还暗示可以从中操作,牟取巨利。

沈玠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第三条,驳回。”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理由:陛下旨意,只查主犯,不及旁支。该员已致仕,家产多为祖产,与王振无涉。呈条之人,罚俸三月,以儆效尤。若再敢妄图借机敛财,窥视法外,严惩不贷!”

那档头浑身一颤,连忙躬身:“是!奴婢明白!谨遵督主谕令!”他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再不敢有丝毫别样心思,慌忙退下。

沈玠看着那人退出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他厌恶这种永无休止的算计与倾轧,厌恶自己不得不做出的每一个冷酷决定。但他没有选择。他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用更严酷的手段来约束这支邪恶的力量,至少让它在自己手中,不至于彻底失控,变成纯粹满足私欲的怪兽。

数月下来,在沈玠的雷厉风行之下,竟显出几分异样的“高效”与“规矩”来。虽然手段依旧酷烈,但西厂冤狱错案似乎比王振时期少了些,借机敲诈勒索、中饱私囊的行为也被严厉压制。朝臣们虽然依旧恐惧,但私下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沈督主,似乎更讲“规矩”,或者说,他更善于用“规矩”来包装那冰冷的铁腕。

徐世杰对沈玠的表现极为满意。他来看过几次,见东西两厂被整治得井井有条,效率更高,对自己也更加忠诚(表面上看是如此),心中那“父辈”的欣慰感愈发浓厚。他更加放心地将东厂事务交给沈玠,自己则更多地在司礼监和皇帝身边经营,为他日交托掌印之位铺路。

太子萧景钰的心情则更为复杂。沈玠的能力越强,手段越高效,他越是倚重,那份忌惮也就越深。他安插在厂中的耳目不断传回沈玠如何整顿内部、如何高效处理各类情报的消息,这让太子在安心之余,也更加忧虑这把“刀”是否太过锋利,终有一天会伤到自己。但他目前离不开这把刀,只能一边重用,一边更加严密地监视。

由于职务变更和权势提升,沈玠不再适合居住在内廷低级宦官聚居的号舍。在徐世杰的授意和内官监的操办下,他在皇城西安门外不远处,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府邸。

府邸不算特别宏大,但布局精巧,守卫森严,一应俱全。这对于一个宦官来说,已是极显赫的待遇。搬出皇宫的那天,沈玠的东西并不多,几箱衣物,几箱书籍。

新府邸安静,也更安全,至少不必再时刻担心隔墙有耳。但他却常常在深夜醒来,望着陌生的床幔,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皇宫固然是牢笼,但那里至少……离她更近一些。

无论公务多么繁忙,身体多么不适,只要身在京城,沈玠都会恪守一个习惯。

每日下值后,他会先回到府邸,脱去那身象征权势与威仪的东厂提督官服,换上一身素净寻常的靛蓝色内官常服,不佩任何华丽饰物,只随身带着那方已洗得发白、绣着珍珠兰的旧丝帕。

然后,他便会在渐沉的暮色中,步行穿过重重宫门,前往永宁殿——宜阳公主的居所请安。

这条路,他走了多年,熟悉每一块砖石,每一处转角。无论风雨雷电,从未间断。

他知道这不合规矩。他已是外臣(虽为内宦,但东厂提督常被视为外朝武职),本不应再随意出入内宫,更不应日日前往公主寝殿。但他总是能以向徐世杰汇报东厂事务(徐世杰常被皇帝召见,常在宫内)、或是核查宫内防务(东厂亦有部分护卫宫禁之责)等为由头,最终绕到永宁殿。

他也知道公主未必每次都会见他。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殿门外,向着守宫女的宫女询问一句:“公主今日凤体可安?奴婢沈玠,前来请安。”

若公主无意召见,他便隔着宫门,恭敬地行个礼,然后默默离开。 若偶尔公主恰好无事,允他入内,他也只是站在阶下,远远地行礼问安,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吉祥话,呈上一些公主或许会喜欢的、不逾矩的新奇小玩意儿(多是些宫外时新的花种、笔墨纸砚或无害的闲书),然后便适时告退,从不久留。

他恪守着奴婢的本分,保持着令人无可指摘的距离。

宜阳公主已十八岁,褪去了些许少女的青涩,容色越发清丽绝伦,气度也愈发沉静温婉,如同经过精心雕琢的美玉,光华内蕴,一举一动皆带着皇家公主的雍容与距离感。她对待沈玠,依旧是那般温和有礼,却也略有些疏离。她或许知道这位如今权倾朝野的“沈厂督”曾是自己的“小影子”,但那终究是孩童时代的模糊记忆了。如今的沈玠,是东厂督主,是太子哥哥和徐公公的心腹,是朝野畏惧的角色。她待他,已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外界传闻而生的畏惧。

沈玠将这份疏离看得分明,心中刺痛,却甘之如饴。能这般远远看她一眼,知晓她安好,于他而言,已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是支撑他在这条血路上走下去的微弱动力。

这一日,沈玠照例在暮色中来到永宁殿。他今日咳得尤其厉害,下午甚至不得不暂停公务歇息了片刻,此刻脸色苍白得厉害,步伐也比平日更显沉重。

殿门外当值的宫女见到他,早已习以为常,敛衽行礼:“沈督主。” “公主今日可安?”沈玠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疲惫。 “公主安好。今日…公主殿下说,若是沈督主来了,可入内回话。公主新得了一幅画,想请公公看看。”宫女轻声道。

沈玠微微一怔,心中掠过一丝罕见的波澜。他迅速压下咳嗽的冲动,整理了一下并无可整理的衣冠,垂首道:“有劳姐姐引路。”

他跟着宫女步入殿内。永宁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花香,陈设清雅,与他那充斥着血腥与阴谋的东厂值房仿佛是两个世界。

宜阳公主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面前摆着一幅展开的画轴。见沈玠进来,她抬起头,神色相较于平日少了几分纯粹的欣喜,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习惯性地想露出像从前那般更亲近的笑意,却因近来听闻的关于东厂、关于他雷厉风行甚至冷酷手段的种种传言而微微僵住,最终化为一种合乎礼制却略显疏离的温和:“你来了。”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沈玠跪下行礼,头埋得很低。 “起来吧。”公主的声音依旧柔和,那是多年习惯使然,“听闻…你公务繁巨,但…也要当心身体。”话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仿佛在提醒自己眼前之人已非单纯旧识。 “谢公主关怀,奴婢省得。”沈玠站起身,依旧垂着眼,不敢直视。 “过来看看这幅画。”公主示意他上前几步,试图找回一些往日讨论书画的熟悉氛围,“说是前朝大家的山水,本宫瞧着意境甚好,只是于笔墨一道所知有限,你…素来聪慧,帮本宫瞧瞧。”她下意识地省去了“沈公公”这个稍显距离的称呼,用了更接近从前的“你”。

沈玠依言上前几步,在距离公主足够远的地方下停住,目光恭敬地投向那幅画。他仔细看了片刻,斟酌着语句,谨慎地评价了几句画的布局、笔法、意境,说得条理清晰,见解独到,却又丝毫不显得卖弄。

公主静静地听着,目光偶尔掠过沈玠苍白得过分的脸和那双低垂着、却依旧能看出深邃轮廓的眼睛。那熟悉的侧影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安静陪伴、值得信任的“小兔子”似乎就在眼前,与如今朝野俱惊的“沈厂督”形象剧烈地交织着,让她心绪纷乱。

忽然,沈玠话语一顿,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他猛地转过身,用手捂住嘴,极力想要压抑,却咳得浑身颤抖,单薄的身体仿佛要被这咳嗽震散。

“咳咳咳……咳咳……”

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瞬间击碎了公主心中那层因流言蜚语而筑起的薄薄隔阂。她脸色蓦地一变,先前那点疏离和矜持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担忧冲散,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向前倾身,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焦急: “沈玠!你……你怎么了?!” 她甚至忘了用“督主”之称,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快!快坐下!传太医!立刻去传太医!”她对着身旁的宫女急声吩咐,目光却紧紧锁在沈玠那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背影上。

旁边的宫女也吓住了,连忙应声要去。

沈玠心中大骇,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止住咳嗽,迅速将握紧的、沾了血的手藏入袖中,转过身。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因刚刚压抑咳嗽而咬出了一丝血痕,却努力挤出一丝平静的笑意,气息不稳地艰难开口: “奴婢…奴婢失仪……惊扰殿下……只是偶感风寒,并…并无大碍。万万不可劳动太医……”

宜阳公主看着他强撑的模样,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和额角的冷汗,再想起他方才咳得几乎喘不上气的样子,心中又急又痛,那点因外界传闻而产生的畏惧和疏离此刻彻底被担忧压倒。她蹙紧黛眉,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责备: “都咳成这样了,还说什么并无大碍!你……你从来都是这样……快别说话了!先坐下歇着!”她指着旁边的绣墩,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关切,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会为他受伤而焦急落泪的小公主。

太医很快被宫人急匆匆引来,在公主焦灼的目光示意下,战战兢兢地为沈玠请脉。指尖甫一搭上那冰凉消瘦的腕骨,太医的脸色便逐渐凝重起来,眉头越皱越紧。他仔细探查了许久,又观察了一下沈玠苍白中透着不正常潮红的面色和微弱急促的气息,最终收回手,转向宜阳公主,躬身回话,语气沉重:

“回禀公主殿下,沈督主他……并非寻常风寒。此乃积劳成疾,五内郁结,忧思过重,耗伤心脉,又兼之旧伤未愈,邪毒内侵,以致元气大伤,虚损至极……若再不好生静养,彻底调治,只怕……只怕于寿数有碍活不了多久啊!”太医说完,深深低下头去,不敢看公主瞬间煞白的脸,也不敢看那位权势熏天却病骨支离的厂督。

“于寿数有碍……活不了多久”宜阳公主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被重锤击中,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猛地看向沈玠,那双清澈的美眸里瞬间涌上了水汽,是惊惧,是心痛,更是无法抑制的怒气。

“你……你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带着颤音,不再顾及什么公主威仪,几步走到沈玠面前,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沈玠!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你现在已经是东厂提督了!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了!为什么?!为什么连对自己好一点都做不到?!”

她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带着哭腔,充满了不解和痛心:“那些公务就那般要紧?要紧过你的命去吗?东厂离了你就不能转了吗?你就不能分派下去吗?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沈玠被她汹涌的眼泪和激烈的言辞打得措手不及,心口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又疼又涩。他慌忙低下头,声音愈发卑微喑哑:“殿下息怒……是奴婢的不是,惹殿下伤心了……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奴婢真的无碍,只是些小毛病,休养几日便好……”

“无碍?!小毛病?!”宜阳公主几乎是在哭喊了,她指着太医,“太医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吗?!非要咳出血来,非要……非要……”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你如今已是这般身份,想要什么没有?为何不早早宣太医诊治?为何要硬撑到这般地步?!你就……你就这般不在乎自己吗?”

看着她为自己落泪,为自己焦急愤怒,沈玠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他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卑微而炽热的暖流,却又迅速被更沉重的冰寒覆盖。

他如何能不在乎?他若真的不在乎,又何苦在这污浊泥潭里挣扎求生,攀爬至这令人窒息的高位?

他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尽管看起来无比苍白无力:“殿下……您别哭,仔细伤了眼睛。”他声音轻柔,带着近乎虔诚的安抚,“奴婢真的知错了。日后……日后定当谨遵医嘱,好好调养。只是如今身在其位,许多事……身不由己。但请殿下放心,奴婢……奴婢会惜命的。”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垂落在自己那身靛蓝色的旧袍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又带着一种沉重的坚定:“正因为如今……有了一些身份,才更不能再如从前般……轻易倒下。奴婢……得活着,得有点用处,才能……才能不辜负皇恩,不辜负……殿下的旧日情谊。至少……不能再给殿下添麻烦。”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巨石一样砸在自己心上。

这身权势,于他而言,最大的“好处”或许正是于此——让他有足够的资本和能力去处理好自己的麻烦,掩盖住自己的脆弱,不再需要他视若明珠的殿下为他忧心,为他落泪,甚至为他沾染是非。他应该成为她的屏障,而不是她的负累。然而,也正是这身权势,将他层层包裹,推得离她越来越远,远到他只能隔着人海和宫墙,卑微地仰望,连承受她的关心都觉得是一种僭越和罪过。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日益增长的疏离,如同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痛彻心扉,却无力改变,只能将这苦涩连同喉间的腥甜一起,默默咽下。

宜阳公主听着他这番卑微至极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话,看着他即使在此刻依旧挺直却难掩脆弱的脊背,心中的怒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更无力的悲伤所取代。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眼前这个人,即便病得如此沉重,首先想到的,依旧是“奴婢”的身份,是“不添麻烦”。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望着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疲惫和难过的叹息:“你……罢了……罢了……”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对太医道:“务必用心为沈督主调理,需要什么药材,只管从本宫这里支取。”然后又对沈玠,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却带着无法消弭的距离感:“你好生歇着吧,本宫……乏了。”

沈玠深深叩首,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声音平稳无波:“谢公主殿下恩典。奴婢告退,万请殿下保重凤体。”

他起身,在太医的搀扶下,一步步退出永宁殿。殿外的冷风吹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带来一阵战栗。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关闭的殿门,仿佛也看着自己与世界唯一的暖源,缓缓隔绝。

离她越来越远了。但他别无选择。这条孤寂而血腥的路,他只能,也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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