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紫禁城西苑之内,琼林宴开。
此地虽非宫内正殿,但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更显皇家气派与雅致。今日是新科进士的恩荣盛宴,天子虽未必亲临,但皇家的恩宠与对士林的看重,尽在此间氛围之中。
锦衣华服的的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三五成群,或吟诗作对,或高谈阔论,眉眼间尽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朝中重臣、翰林清流亦穿梭其间,笑语寒暄,目光却不时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孔,心中暗自衡量着未来的朝堂格局。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谐的盛世恩荣图景中,却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许多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会掠过水榭主位之侧,那道孤峭冷寂的身影。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厂督——沈玠。
他并未坐在勋贵重臣之中,而是依制,恭敬地侍立在皇室成员席位区域的边缘,距离垂着轻薄纱帘的公主座席不远不近。他身着象征内廷最高品级的绯色蟒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如寒松,但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倦怠青黑,却与这身显赫袍服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自当今陛下登基以来,宦官权势虽复炽,但司礼监掌印亲自出席琼林宴,并不多见。这无疑彰显了陛下对此次恩科的重视,亦或是……这位年轻掌印权势之煊赫,已到了无需避讳的地步。
沈玠微垂着眼睑,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喧嚣、那些或敬畏或忌惮或探究的目光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唯有偶尔因压制咳嗽而轻微起伏的胸膛,透露出一丝活人的气息。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似乎在竭力抵抗着身体内部传来的阵阵虚软与绞痛。永宁殿太医的诊断时刻提醒着他生命的倒计时,而今日这场合,于他而言,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消耗与刑罚。
纱帘之后,宜阳公主正襟危坐。她今日身着符合公主身份的礼服,随太子而来,妆容精致,气质沉静雍容。然而,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帘外那道孤寂的身影。自那日太医诊断后,她心中的忧虑与日俱增。她知道他位高权重,知道他手段酷烈,朝野惧惮,可每次见到他,她看到的似乎还是那个在病痛和卑微中挣扎的小太监,尤其是此刻,他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开来。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丝帕。
宴会过半,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新科进士们酒意上涌,言谈也愈发大胆起来。
本届状元郎,姓林名文远,年方二十二,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师从朝中清流领袖,正是年少得意、锋芒最盛之时。他本就对宦官干政深恶痛绝,视王振之流为国蠹,对这位凭借太子宠信、以酷烈手段迅速蹿升的新任“内相”,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见沈玠如此显眼地侍立在公主席位之旁,林文远心中那股文人傲气与对阉宦的鄙夷交织翻腾,酒意壮胆,便与身旁几位同样出身清流、志同道合的同年进士高声论议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席位,包括沈玠所在的方向隐约听到。
“……《孟子》有云:‘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功名富贵,当以文章正气取之,而非依傍幸进,玩弄权术。”林文远手持酒杯,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场中,意有所指。
一旁的一位榜眼接口笑道:“林兄所言极是。我辈寒窗苦读,方得今日琼林恩荣,所求不过上报君恩,下安黎庶,立身持正,方不愧圣贤教诲,不负平生所学。”这话看似正气凛然,却也暗讽某些人并非正途出身。
又一人声音略高,带着几分轻佻:“听闻如今东厂办案,效率惊人,只是不知其中有多少是仰赖‘刑余之人’的‘独特’手段呢?”此言一出,几个年轻进士便发出了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声。
“刑余之人”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玠的耳中。他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薄唇抿成一条更冷的直线。纱帘后的宜阳公主也听到了这些议论,黛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沈玠缓缓抬眸,目光冷澈,如同冬日寒潭,精准地投向林文远那一桌。他没有说话,但那目光中的沉静与威压,却让那桌的低笑声戛然而止。几个进士被他看得心中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林文远被那目光一激,少年人的傲气反而被彻底激发出来。他仗着酒意和新科状元的身份,竟站起身,端着酒杯,朝着沈玠的方向微微一举,脸上带着故作谦逊实则挑衅的笑意,朗声道:“这位想必便是沈掌印了?晚生等方才议论,皆感念圣上恩典,方能于此琼林胜宴,瞻仰天家威仪。只是……”
他话语一顿,目光在沈玠那身蟒袍和苍白的面容上扫过,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只是见掌印大人侍奉御前,辛劳至此,脸色似乎不佳,可是宫中事务过于繁剧?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掌印虽……呃,忠心可嘉,但也当惜福养身才是。毕竟,有些位置,非有‘健全’之身心,恐难长久啊。”
这番话,看似关心体恤,实则恶毒至极。不仅再次强调“刑余”之别,暗指其身体残缺,心理扭曲,更咒其难以长久居于高位。席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清流一派眼中露出快意,而趋附厂卫或明哲保身者则心中凛然。
纱帘后,宜阳公主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听得懂这话里的刀锋,气得指尖发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玠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忍气吞声?
沈玠静默了片刻。无人能看到他袖中双手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剧烈咳嗽和喉头翻涌的腥甜。
他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对方只是在谈论天气:“多谢状元公关怀。宫中事务乃奴婢本分,不敢言辛劳。陛下与太子殿下信重,奴婢唯竭尽驽钝,以报天恩。至于身心是否‘健全’,”他语气微顿,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林文远,那目光深处却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陛下与朝廷自有考量,非奴婢所敢妄议,亦非外臣可置喙。状元公甫登金榜,前程似锦,当以报效朝廷为念,此类琐事,不劳挂心。”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是皇帝家奴,轮不到外臣说三道四,又暗讽林文远不多想正事,只关注内廷宦官的身体状况,实非大臣之体。甚至还隐隐抬出皇帝和太子作为威慑。
席间不少人暗自点头,心道这沈玠年纪轻轻,能坐到这个位置,果然不是易与之辈,沉得住气,且言辞犀利。
林文远被这番软中带硬的话顶了回来,尤其是那句“非外臣可置喙”和“不劳挂心”,仿佛在说他多管闲事,不识大体。他本就心高气傲,又在众人面前被一个他鄙视的宦官如此“教训”,顿时面红耳赤,酒意混合着羞愤直冲头顶。
他到底年轻,城府不够,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那点故作矜持的文人风度彻底抛诸脑后,指着沈玠,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尖锐和羞辱:
“沈掌印果然伶牙俐齿!难怪能得陛下和殿下如此信重!只是我等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讲的是浩然正气!最是见不得某些人,凭借阴私手段,谄媚上位,残害忠良,玷污朝堂!不过一介阉人,侥幸得居高位,就真以为能与我等朝廷栋梁平起平坐了吗?!”
这话已是极其难听,几乎撕破了脸皮。场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连他的座师、一些清流官员都皱起了眉头,觉得他过于失态。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击击中。‘阉人’二字,如同最锋利的淬毒匕首,狠狠扎入他心底最深处、最鲜血淋漓的伤疤。所有权势带来的虚妄屏障,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巨大的屈辱和自卑如同冰寒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四肢冰冷麻木,如坠冰窟,耳边甚至出现了嗡鸣。
(他说得对…说得对…)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疯狂叫嚣,(你就是个残缺的怪物,一个靠着主子宠信和狠毒手段上位的阉狗……什么司礼监掌印,什么权倾朝野……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根本不配站在这里,不配……靠近她……)
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法形容的痛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纱帘后,宜阳公主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厉声呵斥那个无礼的狂生!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玠要发作,或者至少会反唇相讥之时。
他却再次微微躬身,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加恭谨,声音低沉而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我剖白般的漠然,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状元公所言极是。”
短短几字,让所有人愕然。
他继续道,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奴婢卑贱之躯,确不配侍奉殿下左右,更不敢与诸位朝廷栋梁相提并论。能于此地,皆蒙陛下与太子殿下天恩浩荡。”
他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掠过林文远因惊愕而僵住的脸,最后落在自己那双骨节分明、过于苍白的手上,轻声道:“状元公金玉良言,奴婢谨记。日后定当更加恪守本分,安守奴婢之责。”
满场死寂。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安静都要彻底。
所有人都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惊呆了。没有愤怒,没有辩解,没有威胁,只有全盘的接受和极致的……自我贬低。
这不是认输,这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绝望。仿佛他早已认同了这一切侮辱,并早已将自己钉在了那耻辱架上。
林文远愣在原地,他预想中的激烈冲突没有发生,对方这轻飘飘的、全然接纳的态度,反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他所有蓄积的怒火和鄙夷都无处发泄,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荒谬的恐慌感。他看着沈玠那平静得过分的脸,突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纱帘后,宜阳公主听着沈玠那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割般的话语,看着他那样近乎自戕的恭顺姿态,眼眶瞬间红了,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痛和愤怒。她猛地站起身,丝帕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好一个‘金玉良言’!”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透过纱帘传出,虽未指名道姓,但其中的冰冷怒意让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本宫倒是今日才见识了何为状元之才!琼林盛宴,圣恩之地,竟成了逞口舌之利、行羞辱之事的场所了吗?!”
公主发话,且明显震怒,瞬间打破了死寂。陪同的嬷嬷连忙低声劝慰。
负责宴席的礼部官员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打圆场:“公主殿下息怒!林状元他年轻气盛,多饮了几杯,言语无状,冲撞了沈掌印,臣等代他向掌印赔罪!林状元,还不快向沈掌印赔礼!”
林文远此时也酒醒了大半,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不仅羞辱了权势滔天的厂督,更惹怒了公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僵在那里,赔礼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沈玠却仿佛事不关己,他再次对着纱帘方向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殿下息怒,切勿因奴婢之故,伤了凤体。奴婢卑贱,不值得殿下动气。今日乃朝廷恩科盛事,莫要因奴婢而扰了诸位进士的雅兴。”
他越是这般自轻自贱,宜阳公主心中就越是痛得厉害。她看着帘外那个仿佛隔绝了所有情绪的身影,最终无力地坐回位子,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有些东西,被那蠢货状元彻底撕开,再也无法弥补了。
经此一闹,宴会的气氛彻底跌至冰点。纵然丝竹再起,美酒再斟,也无人再有真心情欣赏。人人心中都压着一块巨石,目光复杂地在那位状若无事的年轻掌印、面如死灰的新科状元以及纱帘后隐现怒容的公主之间逡巡。
这场原本象征着恩荣与喜庆的琼林宴,最终在一片诡异而不安的氛围中,草草散场。
沈玠是最先离开的那一批。他依礼告退,身形依旧挺拔,步伐沉稳,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摧毁任何人尊严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只有当他坐上回府的轿子,厚重的轿帘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之后,他才猛地弯下腰,用那块绣着珍珠兰、早已被血色浸透的旧丝帕死死捂住嘴,发出一阵压抑到了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整个轿厢都随之微微颤抖。
殷红的鲜血,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染红了掌心,也染红了那朵早已黯淡的珍珠兰。
轿子外,是北京城繁华的夜色和依旧流传着琼林宴上风波的窃窃私语。
轿子内,是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独自蜷缩在黑暗中,舔舐着那永无止境、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屈辱与剧痛。
他说得对。
他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