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玠回府中静养的日子,并未如外界揣测的那般漫长。剧痛和高热虽已退去,但深入骨髓的创伤与耻辱,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他无法安眠,一闭眼便是诏狱阴冷的墙壁、跳动的火光、狱卒狞笑的脸,以及那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痛楚与恶臭。更折磨他的,是宜阳公主衣襟上那抹刺目的脓血污渍,和她那双盛满了担忧与坚决的眸子,反复交织,将他推向自我厌弃与疯狂报复的深渊。
他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尽快恢复。汤药一碗碗地灌下去,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他便已强撑着坐起,开始听取心腹管家的密报。
“主子,您昏迷期间,太子殿下以雷霆手段,借您出狱之事,已初步清洗了诏狱和东厂内部明显的叛徒。但幕后主使及其核心党羽,依旧隐匿。”管家低声禀报,语气沉重。
沈玠靠坐在引枕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白布,呼吸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隐忍。他目光幽深,望着窗外凋零的枯枝,声音沙哑而冰冷:“张侍郎的案子,陛下命我戴罪立功,查清真相。这是唯一的翻身机会,也是……报复的开始。”
“可是主子,您的身子……”管家面露忧色。
“死不了。”沈玠打断他,眼神阴鸷,“他们都没死,我怎么能死。”
接下来的日子,沈府表面静默,内里却暗流汹涌。太子通过徐世杰,将一些隐秘的线索和关键人证的藏匿之处,巧妙地传递过来。徐世杰侍奉御前,消息灵通,他的“暗中协助”,往往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沈玠虽未能亲临一线,但他的大脑从未停止运转。他躺在病榻上,运筹帷幄,通过绝对忠诚的心腹,布下一张无形的大网。他的指令清晰、冷酷、精准,仿佛那场酷刑非但未曾摧毁他,反而将他性格中所有的狠戾与决绝彻底激发了出来。
“参与构陷,直接经手刑讯者,名单核实清楚了吗?”他问,声音平静无波,却让负责汇报的心腹番役感到一股寒意。
“回督主,已初步核实。诏狱司刑太监赵奎、锦衣卫百户高顺……共计一十七人,皆是代王及吏部尚书王崇安插的亲信。”
“很好。”沈玠缓缓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眸中已是一片嗜血的冰冷,“不必审讯,无需证据。找到机会,全部处理掉。做得干净些,就让他们……尝尝诏狱里自己惯用的手段。”
“是!”番役心头一凛,低头领命,不敢多问一句。眼前的督主,似乎比入狱前更加可怕,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生命的漠视和残忍。
与此同时,对张侍郎一案的调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太子提供的线索指向了吏部尚书王崇,他是代王在朝中的左膀右臂。真正的突破口,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张侍郎那位因“惊惧过度”而“病故”的爱妾,原来并未死去,而是被太子的人秘密保护了起来。她手中握有王崇心腹与她接触、威逼利诱她做伪证、并暗示她张侍郎必死无疑的关键证物和口供!
这份证物被悄无声息地送到沈玠手中时,他正勉强下地,扶着桌案练习行走,每走一步,额角都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那证物,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彻骨、毫无笑意的弧度。
“王崇……代王……”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证据确凿,反击的时刻到了。
沈玠甚至没有等到伤势痊愈,便强撑着病体,换上一身象征身份的暗色蟒袍(特意选了高领,以遮掩未愈的伤痕),面色苍白却眼神锐利如刀,亲自入宫,将铁证呈于御前。
皇帝看着那些证据,脸色阴沉不定。他并非不知代王与沈玠的龃龉,却没想到已然到了如此地步,甚至牵扯出朝廷大员如此不堪的构陷手段。加之宜阳公主连日来的忧思憔悴他也看在眼里,太子在一旁适时进言,陈述利害……最终,帝王权衡之下,做出了决断。
吏部尚书王崇,构陷同僚,欺君罔上,罪证确凿,即刻削职抄家,押入天牢,候审待斩。其党羽若干,皆受牵连,罢官流放者有之,下狱候审者有之。
而沈玠,沉冤得雪,洗刷污名,陛下抚慰有加,赏赐金银绢帛若干,命其继续执掌东厂,协理锦衣卫,并“戴罪立功”之余,加赐皇庄一处,以示恩宠。
一场滔天风波,看似以沈玠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他不仅安然出狱,更扳倒了最大的政敌之一,权势较之以往,更显煊赫。
然而,对于沈玠而言,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诏狱中的屈辱和痛苦,如同毒火,日夜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王崇及其党羽的倒台,远不能平息这怒火。他要的,是更加彻底、更加血腥的清洗!他要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让殿下涉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唯有如此,或许才能稍稍掩盖住他内心深处那无法磨灭的恐惧和自卑——那种被剥光所有尊严、践踏至泥泞的恐惧!
“参与此事者,九族尽灭。”他在东厂值房内,对着垂手侍立的心腹档头,声音阴冷得如同数九寒冰,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名单上的人,以及与他们有过密往来者,宁错杀,不放过。本督要让他们……求死不能。”
“是!督主!”档头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头皮发麻,却不敢有丝毫违逆。
一场比太子之前清洗更为酷烈、范围更广、手段更加残忍的报复行动,如同暗夜中的瘟疫,迅速蔓延开来。
诏狱再次人满为患,但这一次,主角换了人。曾经对沈玠用刑的狱卒、参与构陷的低阶官员、甚至是王崇府中一些知晓内情的门客仆役……纷纷以各种罪名被投入其中。
东厂的刑房里,日夜不停地响起凄厉的惨嚎。沈玠有时甚至会亲自前去,他面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冷漠地看着那些曾经施加于他身的刑罚,如今加倍地奉还到那些人身上。烙铁灼烧皮肉的焦臭气息弥漫开来,他似乎毫无所觉,甚至当鲜血溅到他苍白的脸颊上时,他也只是缓缓地、用指尖揩去,看着那抹鲜红,眼神深处是近乎麻木的疯狂。
(唯有鲜血……能洗净恐惧……) (唯有他们的哀嚎……能稍稍掩盖我梦中的呓语……)
他像是在通过观赏他人的痛苦,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来试图洗刷掉刻印在灵魂深处的污秽与恐惧。
牵连的范围越来越广,手段越来越酷烈。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原本一些持中立态度或暗中幸灾乐祸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他们惊恐地发现,出狱后的沈玠,仿佛彻底褪去了最后一丝人性,变成了一台只知杀戮和报复的冰冷机器。他的狠戾,他的莫测,更胜往昔。
代王一派损失惨重,核心党羽被连根拔起,其余势力见状,纷纷蛰伏起来,不敢再轻易撄其锋芒。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其他藩王和权臣,也被这血腥的清洗震慑,暂时按下了心思。
紫禁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血色笼罩。沈玠的权势,在这场残酷的报复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然而他走在宫中,所到之处,官员们无不迅速低头避让,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神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那不再是对于权阉的忌惮,而是仿佛看到了行走在人间的阎罗,带来死亡和毁灭的煞神。
这一日散朝后,沈玠因皇帝垂询事宜,稍晚些才从乾清宫出来。他伤势未愈,又连日劳心劳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脚步也略显虚浮,需要一个小太监在旁微微搀扶。
然而,就在他经过甬道,准备出宫回府时,迎面走来了几位刚议完事的朝臣。
那几位大臣原本还在低声交谈,一抬头看见沈玠,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瞬间脸色煞白,所有话语戛然而止!几人几乎是同时猛地低下头,迅速向旁边退避,让出最宽阔的道路,身体微微发抖,连看都不敢再看沈玠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沈玠的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斜视一下,仿佛那些人只是路边的尘埃。他苍白着脸,漠然地、一步一步地从那一片死寂和恐惧中穿过。
阳光照在他阴柔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竟比这深宫的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朝臣见之,如见阎罗。
而他心中那场因诏狱而燃起的滔天大火,似乎远未到熄灭之时。那扭曲的伤疤之下,滋生出的黑暗,正在悄无声息地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