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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阳离去时那决绝而坚定的眼神,以及那句“等我”的命令,如同一点微弱却顽固的星火,在沈玠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艰难地维持着一丝不灭的光亮。

尽管巨大的自责、担忧和依旧沉重的伤势几乎要将他压垮,尽管前路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苦难和绝望,但他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彻底放弃求死的念头。

(要活着…等殿下…) (至少…要知道她是否安全…)

这个卑微而固执的念头,成了支撑他这具破败身躯继续运转的唯一动力。

接下来的流放路途,愈发艰难。越往北行,环境越是恶劣。风雪似乎成了永恒的伴侣,严寒无孔不入,冻裂了土地,也冻僵了人的意志。道路崎岖难行,时常被积雪覆盖,或是化为冰冷的泥泞。

解差们得了宜阳的重金和敲打,确实未再刻意虐待沈玠,偶尔甚至会给他一点相对干净的水和食物,在他实在无法行走时,允许他短暂地趴在拉行李的破旧驴车上。但与严酷的自然环境和自身不断恶化的伤势相比,这点微不足道的“照顾”几乎杯水车薪。

沈玠的伤势反复不定。胸口那处箭疮因为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和持续的颠簸,始终未能真正愈合,时常红肿流脓,引发高热。咳嗽也日益加剧,每到夜里,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便回荡在荒郊野外的临时宿营地,听得人心惊胆战。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真正成了形销骨立,宽大的囚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但他却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所有的苦楚——饥饿、寒冷、疼痛、屈辱——他都咬牙忍耐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呻吟或抱怨。仿佛将这些肉体上的折磨,当成了某种对自己的惩罚和赎罪。每一次痛苦的袭来,他都闭眼承受,心中默念着那遥远的、不知是否还能再见的容颜。

(等殿下…这是赎罪…)

旅程沉默而漫长。解差们懒得与他这个半死之人说话,沈玠也终日缄默,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时,他会用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碰触一下内襟里那块早已被体温焐热、却依旧柔软的云锦料子,然后像是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眼中闪过片刻的恍惚,随即被更深的灰暗淹没。

不知走了多久,天气似乎有转暖的迹象,但寒风依旧凛冽。当他们越过一片荒芜的、只有枯草和砾石的山丘后,前方出现了一片低矮、破败、被厚重土墙围起来的建筑群。墙体斑驳,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迹,几面褪色的旗帜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荒凉的原野,看不到丝毫生机。

“到了!北疆戍堡!”解差中有人松了口气,又带着几分晦气地嘟囔道,“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

沈玠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片象征着终点,也象征着更深绝望的土灰色建筑群,眼中一片死寂的平静。

终于…到了。

办理交接手续的过程简单而粗暴。戍堡的看守长官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冷漠的中年军官,他扫了一眼公文,又嫌弃地看了看连站立都需人搀扶、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沈玠,不耐烦地挥挥手:“就是个等死的废物了。拖下去,扔进丙字七号牢房。”

两名戍堡兵士上前,如同拖拽一件破行李般,将沈玠从解差手中接了过来。他们的动作毫无怜悯,牵扯到伤处,沈玠闷哼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解差们完成了任务,如释重负,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这个让他们感觉浑身不自在的苦寒之地。

沈玠被拖拽着,穿过戍堡内部冰冷、肮脏、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汗臭味的通道,最终扔进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囚室。

囚室极其狭小,只有一个小小的、装着粗铁栏的窗口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地上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干草,墙壁上凝结着冰冷的白霜,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潮气和某种腐败的气息。这里比诏狱的别院,甚至比流放途中任何一处临时牢房,都要更加绝望,更加令人窒息。

身体被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沈玠蜷缩起来,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咳得浑身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不断上涌。

长途跋涉的消耗和这极致恶劣的环境,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防线。当夜,他便发起了可怕的高烧,伤口处传来难以忍受的、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般的剧痛和灼热感。

他意识模糊,时而昏睡,时而因痛苦而短暂清醒。在昏沉中,他感到胸口那处伤口似乎肿胀得厉害,甚至能闻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组织坏死的腐败气味。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拉扯着破碎的风箱,带着沉重的杂音和撕裂般的痛楚。

(冷…好冷…)

即使在滚烫的高热中,他依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牙齿咯咯作响,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尊严、往昔、对未来的那点微弱奢望…所有的一切,在这彻底的病痛和沦为蝼蚁的处境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不真实。他彻底沦为了这阴暗囚牢里一具等待腐烂的躯体。

不知过了多久,囚室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陈旧戎服、面色淡漠的老者提着一个小药箱走了进来,看样子是戍堡里的大夫。他身后跟着那个刀疤脸的看守军官。

老者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沈玠的状况,翻看了他的眼皮,又看了看他那肿胀流脓、颜色已变得暗黑发紫的胸口伤口,甚至没有伸手去触碰,便皱紧了眉头,摇了摇头。

“怎么样?还能活吗?”看守军官不耐烦地问道,语气仿佛在询问一件物品的损耗程度。

老大夫站起身,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淡淡道:“高烧不退,伤口大面积坏疽,肺腑恐怕也烂得差不多了。准备后事吧,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没必要浪费药材了。”

看守军官啐了一口:“妈的,真是晦气!刚来就死!”他挥挥手,“行了,知道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两人说完,再无丝毫停留,转身离开了囚室,沉重的铁门再次被关上,落锁声在死寂的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囚室内,重归死寂。

只有沈玠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和因高烧而不时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呓语。

在意识的最后一丝清明彻底被黑暗吞噬前,一个极其微弱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殿下…对不起…) (等不到了…)

冰冷的泪水,从他已经无法完全睁开的眼角,悄然滑落,融入身下肮脏潮湿的干草中,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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