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金辉洒向白石村,唤醒了沉睡的屋舍与田野。鸡鸣犬吠次第响起,新的一日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然而,一些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变化,却如同水银泻地,无声地浸润着村落的肌理,尤其在通往村尾那间独门小院的路径周围,显得格外分明。
沈清徽推开院门,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与草木清香的空气。她今日计划去后山查看一片新发现的、长势颇佳的艾草。陈砺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院门“吱呀”声仿佛是一个信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惊动了不远处井台边正在打水的几个妇人。
那是村里的张嫂、李婶和快嘴的刘婶。若是放在半月前,她们见到沈清徽出来,少不得要热情或带着探究地招呼一声,凑上前说几句“招娣丫头起得真早”、“这是要去忙啥”之类的闲话,目光则会似有若无地扫过她身后的陈砺,带着几分好奇与忌惮。
但今日,情形截然不同。
几乎在院门响动的瞬间,那边的说笑声便戛然而止。张嫂提着半桶水,动作僵在原地;李婶手里的麻绳一滑,水桶“噗通”一声又落回井里,她也顾不上捞,只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快嘴刘婶原本挥舞着的手臂也放了下来,脸上那夸张的笑容瞬间收敛,变得有些拘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三人的目光与沈清徽对上,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慌乱地移开。张嫂低下头,假装专心整理井绳;李婶转过身,去拍打并不存在的衣裳灰尘;快嘴刘婶则挤出一个极其生硬、甚至可以说是在示弱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如常问候,最终却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然后猛地提起脚下那桶还没打满的水,对着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走…走吧,家里还等着用水呢…”
另外两人如蒙大赦,连忙提起各自的水具,三人竟不再走向原本回家的路,而是不约而同地绕向了另一条更远、也更僻静的小径,仿佛沈清徽和她的小院是什么洪水猛兽的巢穴,连靠近都让人觉得不安。
她们脚步匆忙,甚至带着点仓惶,连头都不敢回。
沈清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无波无澜,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了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迈着平稳的步子,朝着通往后山的小路走去。陈砺紧随其后,对那几位妇人的异常行为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这条出村的小路,不可避免地要经过几户人家的院门。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正蹲在自家篱笆墙外,专心致志地玩着一个磨得光滑的木陀螺。那陀螺滴溜溜地转着,忽地一个不稳,偏离了方向,径直滚到了路中央,恰好停在沈清徽的脚边。
孩童“哎呀”一声,抬起小脸,下意识就想跑过来捡。
“栓子!别动!” 一声急促的、带着惊恐的低喝从院内传来。一个面色发黄的妇人,是林大山家的邻居吴氏,她几乎是扑了出来,一把将孩子拽回到自己身边,紧紧搂住,然后才惊魂未定地看向沈清徽,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甚至带着哀求的笑容:
“招…招娣姑娘…对不住,对不住!孩子不懂事,冲撞您了…我…我这就把东西捡回来…” 她声音发颤,仿佛沈清徽是什么一言不合就会暴起伤人的凶徒。
沈清徽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妇人脸上,又看了看她怀里被吓住、扁嘴欲哭的孩童,心中并无丝毫怜悯,只觉得有些讽刺。她弯腰,捡起那个小小的木陀螺,动作轻柔地拂去上面沾着的尘土,然后递了过去。
“无妨,孩子顽皮而已。”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吴氏却像是接到了什么烫手山芋,连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谢谢招娣姑娘!谢谢您大人大量!” 说完,几乎是拖着孩子,飞快地缩回了院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并不结实的篱笆门,仿佛慢一步就会有大祸临头。
沈清徽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转瞬即逝。她继续前行,陈砺默默跟上。
“看来,‘杀鸡’的效果,比预期更好。” 她目视前方,声音轻得只有身后的陈砺能听见。
陈砺沉声回应:“主子威严所致。”
威严?沈清徽心中冷笑。或许吧。但更多的,是源于人性中对未知与无法掌控力量的恐惧。他们看不懂她,算不透她,只知道连村里最横的林老大和她作对,都落得那般凄惨下场,连李地主那样的人家,似乎也对她“另眼相看”。这种看不透的“深沉”与“手段”,远比单纯的凶恶,更能让人从心底感到畏惧。
这种畏惧,在她离开村子,去往后山之后,依旧在村中各个角落弥漫着。
王婆子今日挎着篮子,里面装着新包装好的“凝玉膏”和几盒驱蚊香,准备去邻村的集市上试试水。她如今走路带风,腰杆都比以往挺直了几分。到了集市,她熟门熟路地找了个空位,刚把篮子放下,旁边一个卖鸡蛋的婆子就主动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更宽敞的位置。
“王嫂子,来啦?今儿个气色真好!” 那婆子笑着搭话,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
王婆子矜持地点点头,一边摆弄着她的货物,一边应道:“托福,还行。”
另一个卖粗布的中年汉子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地问道:“王嫂子,听说…前几天村里那事儿,最后是招娣姑娘去李宅求的情,才保住了林老大的地和住处?”
王婆子眼皮一抬,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是啊,我们丫头心善,看不得血脉亲人遭难,豁出脸面去求来的情分。” 她刻意强调了“心善”和“豁出脸面”。
那汉子立刻露出敬佩的神色,连连点头:“招娣姑娘真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仁义!重情义!林老大那种人…唉,真是祖上积德了!” 他话锋一转,又带着几分告诫意味地对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听的人说:“要我说啊,往后咱们对招娣姑娘那边,都客气着点,可别学某些人,不长眼!”
“那是自然!”
“招娣姑娘是有大本事的,咱们可招惹不起…”
几人纷纷附和,言语间已将沈清徽划入了“不可招惹”的行列。
这时,一个面生的外村货郎晃悠过来,拿起一盒“凝玉膏”看了看,又嗅了嗅,眼睛一亮,问道:“老婆婆,这香膏怎么卖?便宜点,我多拿些。”
王婆子报了价,那货郎习惯性地开始砍价,言语间还试图套话,打听这香膏是哪儿来的,方子能不能卖。
若是以前,王婆子少不得要费些口舌周旋。但今天,没等她开口,旁边那卖鸡蛋的婆子就先说话了,语气带着点维护:“哎,你这人,买东西就买东西,瞎打听什么?王嫂子家的东西,那是独一份的,不愁卖!”
那卖布的汉子也帮腔:“就是,爱买就买,不买拉倒。别瞎问些有的没的。”
货郎被这阵势弄得一愣,看看面色淡然的王婆子,又看看旁边几个隐隐带着敌意的摊主,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按原价买了几盒,灰溜溜地走了。
王婆子心中暗爽,腰杆挺得更直了。她知道,这不全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更多的是村里人如今对“招娣丫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连带着她这个“代言人”,地位也水涨船高。
另一边,陈砺在后山巡查完,确认安全无虞后,沿着田埂返回。途径一片稻田时,看见两个村民正为了一尺宽的田埂界限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推搡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这明明就是我家的地界!你休想占便宜!”
“放屁!这埂子往年都在这里!是你家犁地过界了!”
两人吵得投入,没注意到陈砺的到来。当陈砺那沉默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田埂另一头时,激烈的争吵声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消失。
那两人同时住了手,脸上愤怒的表情僵住,转而浮现出一丝慌乱。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信息。
“咳…那什么…好像…好像是我记错了…” 先前气势最凶的那个,率先软了下来,语气干巴巴地说道。
“呃…是…是啊,可能…可能是雨水冲的,界石有点歪了…回头…回头再好好量量…” 另一个也连忙附和。
两人再不敢多看对方一眼,更不敢看面无表情的陈砺,各自拿起农具,低着头,匆匆离开了田埂,仿佛刚才那场争执从未发生过。
陈砺站在原地,目光扫过那条引发争端的田埂,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心中对主子的手段,更多了一分认知。主子的“威”,已无需言语,甚至无需他出手,便足以震慑这些平素里为了鸡毛蒜皮都能打破头的村人。
当沈清徽从后山满载着新采的艾草和一些野生薄荷归来时,日头已经升高。这一路,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界限”。遇到的村民,不再有好奇的打量,取而代之的是匆忙避让的目光和带着恭敬的、简短的问候。
“招娣姑娘…”
“您回来了…”
称呼不知何时,已从带着些许轻视或同情的“招娣丫头”,变成了带着距离感的“招娣姑娘”。那一声“您”,更是将她的地位,悄然拔高到了一个需要仰视的位置。
她微微颔首回应,步履从容地穿过这条如今对她而言,已变得异常“通畅”和“安静”的村路。
回到小院,关上院门,将外界那复杂难言的目光与氛围彻底隔绝。院内,阳光正好,草药散发着清苦的香气,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种让她心安的掌控感。
陈砺将艾草摊开在竹匾上晾晒,动作麻利而沉默。
沈清徽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慢慢清洗着手上的草屑和泥土。冰凉的触感让她思绪愈发清晰。
她知道,这堵无形的墙已经筑起。墙外,是村民混杂着敬畏、猜疑与疏离的目光;墙内,是她可以暂时喘息、积蓄力量的方寸之地。
这种“清净”,是她用谋略与手段,亲手换来的。
她抬起头,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目光沉静而悠远。
立威的成果,已然巩固。
接下来,该好好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并思考如何在这堵无形的“墙”内,筑起更高的楼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