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急灯昏黄的光,像一大块凝固的、质量很差的琥珀,把我们几个嵌在里面,动弹不得。
这间新的安全屋比上一个还要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和铁锈混合的酸味,闻起来像是某个报废汽车人的胃。
林溪瘫在角落一张破烂的行军床上,脸色白得像刚被漂白过的A4纸,鼻孔里还塞着两团止血的棉花,呼吸声微弱得像只快没电的耗子。
李建国靠在锈迹斑斑的卷帘门上,一言不发地擦拭着他的配枪,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定格画面,只有金属零件碰撞的轻微咔哒声,证明时间还在流动。
而我,正死死盯着沈心怡面前那台便携式分析仪的屏幕。
那上面,是林溪用半条命换回来的数据包,一个被强行扯断、残缺了百分之四十九的数字尸体。
“这破玩意儿跟被狗啃过的拼图似的。”我用拐杖头敲了敲潮湿的水泥地,“一半是牙印,一半是口水。”
屏幕上,大部分数据都呈现出一种毫无意义的乱码形态,像一碗被打翻的字母汤。
“解密工具……发你了。”林溪的声音从角落里飘过来,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用……王皓的……旧算法……当骨架……能拼起来。”
沈心怡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没有丝毫犹豫。
王皓留下的东西,现在成了我们唯一的指望。
屏幕上的乱码开始重组,像有只无形的手,正在把那些破碎的字母一个个捡起来,按照某种只有我们几个人能看懂的规则,重新拼凑。
几分钟后,几个关键词从乱码的废墟里,顽强地浮现了出来。
【奠基】。
【镜州金融中心】。
【全域压力测试】。
【城市…心跳…同步】。
沈心怡把这几个词高亮标出,安全屋里本就凝固的空气,又冷了几分。
“确认了。”她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耳膜上,“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镜州金融中心。”
“啧,这帮孙子胃口不小啊。”我冷笑一声,肋骨下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不是抢银行,这是想直接给整个城市的金融系统做心脏搭桥,还是不打麻药的那种。”
“不止。”沈心怡调出了另一部分被修复的碎片,那是几段来自“mr.Nobody”的单向指令日志。
“这不是随机攻击,日志里提到了‘全域压力测试’和‘城市心跳同步’。他们想让整个城市的金融系统得一次致命的心梗。”
我凑过去,盯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指令。
每一条指令的措辞都极其精准、简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本最完美的机器操作手册。
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傲慢。
他把手下的“协调员”和“乌鸦”,都只用冰冷的代号称呼,把每一个行动目标,都物化成一个需要被“校正”的“异常数据”。
看着这些文字,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林溪那个咧着嘴大笑的骷髅头脚本。
那个嚣张的、无法被抹除的、最终给王皓引来杀身之祸的数字签名。
“我操……”我下意识地骂了一句。
“怎么了?”沈心怡和李建国同时看向我。
“这股子味儿……太他妈像了。”我用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试图把那个荒谬的念头理清楚,“这个装神弄鬼的‘无名先生’,和他妈的林溪,在根子上是同一种人。”
林溪在角落里虚弱地哼了一声,像是在抗议。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是坏逼。”我没回头,继续说道,“我是说你们这种所谓的天才,骨子里都有一种病态的自负,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演欲。你们渴望被看到,被记住,哪怕是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
“林溪留下那个骷髅头,不是因为它功能最强,而是因为它最酷,最嚣张,最能代表他自己。这是一种签名,一种在数字世界里刻下的‘到此一游’。”
我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后的冰冷。
“再看这个‘无名先生’。他给自己的系统路径起名叫‘倒吊人’,把手下叫‘乌鸦’,搞得跟什么神秘组织一样。他设计的每一个陷阱,写的每一行代码,都像是在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然后沾沾自喜地等着我们这些蠢货一头撞上去,欣赏我们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种人,控制欲强到变态,自视甚高,他们享受的不是犯罪本身,而是那种掌控一切、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这是一种……神的游戏。”
我顿了顿,脑海里,一本尘封多年的旧案卷宗,被记忆的狂风猛地吹开。
“十二年前,镜州发生过一起连环纵火案。凶手从来不偷东西,也不伤人,他只烧那些废弃的、无人问津的旧仓库。但他每次都会在现场,用粉笔留下一个极其复杂的数学公式,一个只有顶尖的数学家才能解开的谜题。”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挑衅警方,但我哥不这么认为。”
“他说,那不是挑衅,那是签名。那个凶手在用一种只有他自己和少数‘同类’能看懂的语言,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存在。他不是为了犯罪,他是为了……孤独。”
沈心怡的眼神亮了,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开始在警局的内部数据库里,用“心理侧写”、“表演型人格”、“高智商犯罪”、“签名”等关键词进行模糊搜索。
“所以,林溪留下的那个骷髅头,不仅仅是暴露了王皓的位置。”李建国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它也暴露了我们敌人的……心。”
“没错。”我点了点头,“他们是同一种野兽,闻得到彼此身上那股骚味儿。”
就在这时,沈心怡的电脑发出一声轻响。
“找到了。”她指着屏幕上一个已经被标记为“已归档”的卷宗,“十二年前的‘公式纵火案’,嫌疑人侧写报告。报告的结论是,嫌疑人具备极高的数学和逻辑天赋,同时伴有严重的强迫型人格障碍和自恋型人格障碍,行为模式的核心驱动力是‘寻求智力上的认同感’。”
“这个案子最后怎么样了?”我追问道。
“没破。”沈心怡摇了摇头,“凶手在留下第七个公式后,就彻底销声匿迹了,再也没出现过。”
“那什么……”我看着那份心理侧写报告,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描述我们正在面对的这个“无名先生”,“把这份报告里和金融相关的关键词,跟我们刚拿到的这份数据包做个交叉比对。”
沈心怡立刻开始操作。
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了一个结果。
“有重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式纵火案’的其中一个案发地,是一家已经倒闭的证券公司的档案仓库。而我们拿到的这份‘奠基’计划里,有一个攻击优先级很高的备用节点,就是这家证券公司的母公司,现在的镜州商业银行总部大楼。”
“十二年前,他在烧物理世界的旧纸堆。十二年后,他准备烧数字世界的新金库。”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这家伙不是消失了,他是……升级了。”
“而且,当年的案卷里提到,那家证券公司的倒闭,和一笔数额巨大的海外资金异常流动有关。”沈心怡补充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笔钱的流向,最后断在了几个空壳公司上,其中一个,和十二年前‘衔尾蛇事件’里消失的那个账户,有间接关联。”
所有的线索,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汇集到了一起,指向了同一个黑暗的、十二年前的源头。
“够了。”李建国站直了身体,将擦拭干净的手枪重新插回枪套,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像一个开关,瞬间切断了安全屋里压抑的分析氛围,注入了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
“我们现在有目标地点,有大致的行动模式,甚至还有了一份来自十二年前的罪犯心理报告。”
他走到我们中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想玩什么‘神的游戏’,我们都得去砸了他的场子。”
“接下来,”我缓缓站起来,用拐杖支撑着身体,那根冰冷的金属,此刻像是我的另一根脊椎骨,“该我们去敲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