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像是鱼肚子翻白,外婆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了。她几乎一夜没合眼,眼圈泛着青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烧着两簇名为“希望”的火苗。
我也一骨碌跟着起身,心口怦怦跳,像是要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外婆屏着呼吸,侧耳听了听外屋的动静——只有幺舅舅沉重的鼾声和舅妈偶尔的翻身。她这才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挪开柴火堆,从最深处拖出那个鼓鼓囊囊的破麻袋。
她解开麻袋,最先捧出来的,就是那个用软布和苔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宝贝。她一层层揭开,那株暗红色、油光发亮、层叠如云的赤芝露了出来,在昏暗的晨光里,仿佛自己会发光。
外婆的手指轻轻拂过灵芝光滑冰凉的表面,像是抚摸婴儿的脸颊,激动得手都在微微发抖。“山神爷真开眼了啊…”她喃喃自语,又赶紧仔细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还用手按了按,仿佛那是她的命根子。
接着,她把麻袋里其他的好菌子——肥厚的黑木耳、品相完整的香菇、毛茸茸的猴头菇——都拣出来,用一个干净些的布包袱装好,系在腰间。
“走,幺儿!”外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们再次像两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院子,融入了黎明前的灰暗里。
清晨的镇子还没完全苏醒,但最大的那家“济生堂”药材铺已经卸下了两块门板。伙计正在扫地,看见我们这么早赶来,尤其是外婆那副紧张又郑重的样子,愣了一下。
“掌柜的…掌柜的起了吗?”外婆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手不自觉地护着胸口。
伙计打量了我们一眼,朝里屋喊了一声:“掌柜的,有人找,像是山里来的。”
不一会儿,那个戴眼镜的干瘦老掌柜端着个搪瓷缸子走了出来,嘴里还嚼着茶水。看到外婆,他推了推眼镜:“老人家,这么早?又得了好货?”
外婆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包裹,放在柜台上,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
当那株完整的、品相非凡的赤芝完全暴露在油灯和渐亮的天光下时,老掌柜的眼镜片后面猛地闪过一道精光!他“咦”了一声,放下茶缸,凑得非常近,几乎把鼻子贴了上去。
他看得极其仔细,用手指轻轻触摸灵芝的背面,查看菌孔的细密程度,又凑近闻了闻那独特的菌香味,甚至还掏出个放大镜照了照纹理和颜色。
店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老掌柜细微的呼吸声和我们娘俩如擂鼓般的心跳。外婆紧张得嘴唇都白了,死死盯着掌柜的脸,试图从上面读出任何一点信息。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心里拼命求着满天神佛,盼着这真是个值钱的宝贝。
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老掌柜才缓缓直起腰,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惊讶,有赞赏,也有一丝商人固有的精明。
“老人家…”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们心上,“您这运气…真是没得说啊。这赤芝,看这色泽、这大小、这层数…怕是长了不下二十年了!是真正野生的老山货!难得!实在难得!”
外婆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激动得差点站不稳,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才稳住身子。“那…那掌柜的…您看…能值…”
老掌柜沉吟了一下,伸出几个手指,报了一个数。
那个数字像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外婆!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半天发不出一个音!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那里!
我虽然对钱没太多概念,但看外婆这反应,也知道那绝对是一个远超我们想象的、天文数字般的价钱!
“真…真能值这么多?”外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怕自己听错了,或者掌柜的在开玩笑。
老掌柜笑了笑,语气肯定:“货卖识家。这品相的老赤芝,现在是有钱都难寻。药性足,是救急救命的好东西。这个价,公道。您要是愿意,我现在就点钱给您。”
“愿意!愿意!”外婆像是生怕他反悔,忙不迭地点头,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她也顾不上擦,只是死死抓着我的手,抓得我生疼。
老掌柜点点头,让伙计看着店,自己转身进了后堂。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厚厚的布包出来,当着外婆的面打开。
里面是几沓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更多是一块两块的,厚厚的摞在一起,视觉冲击力极大!
外婆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看着那堆钱,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手抖得厉害,想去摸,又不敢摸。
老掌柜耐心地帮她清点了一遍,然后推到她面前。“您数数。”
外婆哪里还会数?她激动得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胡乱地点头,颤抖着手,把那些钱一把揽进怀里,用早就准备好的旧手帕死死包住,塞进最贴身的衣兜里,还觉得不保险,又用手在外面死死按着,仿佛那颗心都要跳出胸腔。
接着,外婆又把腰间包袱里的其他菌子也卖了,虽然远不及灵芝值钱,但也换回了一小卷不错的毛票。
走出“济生堂”的时候,日头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明晃晃地照在青石板路上。外婆整个人像是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脸上是一种极度兴奋和极度恍惚交织的奇怪表情。她不停地用手按着胸口那鼓囊囊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确认那不是做梦。
“幺儿…幺儿…”她语无伦次地喊着我的名字,眼泪又开始流,却是笑着流的,“够了…够了啊!你二舅的彩礼够了!还能还债!还能…还能给你们扯布做新棉袄!…”
她拉着我,几乎是冲到了上次那家布店,不由分说,扯了最好的厚实棉布,一口气给家里每个人都量了尺寸,包括舅妈和幺舅舅!又去买了整整一大块肥猪肉,还有平时根本舍不得买的糖果和点心!
回去的路上,外婆挑着新买的米粮和肉,步子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她脸上洋溢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红光,腰板挺得直直的,见着认识的熟人,甚至会主动打招呼,声音都洪亮了不少。
我知道,那压在胸口几个月、让她喘不过气的大山,终于被怀里那沓沉甸甸的钱,给生生撬开了一道最亮最宽的缝!
希望的曙光,从未如此真切、如此耀眼地照在我们身上。外婆走着走着,又轻轻哼起了那首不成调的山歌,这一次,歌声里不再有哀愁,全是苦尽甘来的哽咽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