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走进我那间小黑里,抖抖唆唆的躺下浑身上下动一下都疼,一动不敢动。浑身像被石碾子碾过一样,到处都疼。奶奶掐拧过的地方火辣辣地肿着,耳朵根子还嗡嗡响,被木棍抽到的胳膊和背脊,一呼吸就扯着疼。夜里的寒气顺着干草的缝隙钻进来,冷得我牙齿直打颤。
肚子饿得一阵阵发虚,咕咕的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堂屋的灯早就灭了,他们肯定睡得死死的,谁会在意小黑屋还缩着一个我?饿死?奶奶那恶毒的咒骂又在我脑子里响起来。
我才不会死。
我使劲把身子往破被子里缩了缩,试图找到一点暖和气。床铺下面干稻草窸窣作响,搁得我身上的伤疼。我吸着冷气,心里那点狠劲又冒了头。凭什么?凭什么这么打我?就因为我弄坏了那两条破内裤?那本来就有点破!什么活都让我干,喂猪、放牛、打猪草、洗全家人的衣服、现在还要劈那么多柴……却连一顿饱饭都不给我吃。三碗干饭,他们吃得心安理得,给我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还觉得是恩赐。
想起弟弟小九在家的时候,奶奶偶尔还会偷偷给他煮个鸡蛋,塞点饼干。对我,除了打骂就是白眼。都是她的孙子孙女,凭什么这么不一样?就因为我是女孩?还是因为妈妈不讨她喜欢?
想到妈妈,心里更堵得慌。她跟爸爸在浙江打工,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还要带弟弟妹妹,还要上班,她知不知道我在这里过的什么日子?大概也是没办法吧。奶奶这么恨妈妈,连带着恨我,还不是因为外婆是奶奶的亲二姐?奶奶邱桂英排行老四,外婆邱桂芬是老二,嫁了两次,第二次嫁给了镇上的后外公老陈,是个吃国家粮的,奶奶就觉得外婆攀了高枝,看不起她,连带着看不起嫁到唐家的妈妈,更看不起我。
真是造孽哦。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奶奶邱桂英的?她今生要这么恨我、折磨我、虐待我?分家的时候,就把最破最偏的两间小黑屋分给我爸妈,靠近堂屋,又低又矮,一间当厨房,一间睡觉。前年过年爸妈回来,我们一家五口就挤在那间屋唯一的,外婆给妈妈打的嫁妆一张“架子”床上,翻个身都难。爸妈带着弟弟妹妹去浙江后,我就一个人睡那张床。床板硬得很,铺的稻草还是我刚回来时自己去田里抱来换的,一翻身就窸窸窣窣响。
三叔、四叔结婚分家,奶奶给他们分的屋基、田地,明明都比我家好。她就是偏心到家了!去年三叔和小从结婚,四叔和小罗艳结婚,摆酒请客,热闹得很,奶奶都没让人去叫我外婆来吃酒。那可是她亲二姐啊!她就这么不待见,这么看不起!外婆后来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叹气。她越是这样,奶奶越是觉得我们好欺负吧。
冷风像刀子从外墙缝隙像刀子一样刮进来。我抱紧自己卷缩成一团,膝盖顶住饿得发疼的肚子。不能这么下去。会真的冷死饿死的。
我偷偷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爷爷偶尔的鼾声透过墙壁传出来一点。我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从从架子床上爬起来,手脚还是僵的,浑身疼得直抽冷气。
我得找点吃的。
蹑手蹑脚地摸到厨房门口。门是闩着的。我知道旁边窗户有一扇的插销坏了,一直没修。我踮起脚,用力掰开一条缝,瘦小的身子勉强钻了进去。
厨房里比我那小黑屋稍微面暖和一点,残留着一点烟火气。我摸到灶台,揭开锅盖,里面空空如也,刷得干干净净。碗柜也锁着。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甘心,蹲下身,在灶洞旁边的灰堆里摸索。有时候烤红薯会掉下一点碎渣。摸了好久,只摸到一点焦黑的、硬邦邦的皮屑。我顾不上脏,塞进嘴里,拼命咀嚼,那一点点焦苦的滋味,反而勾得肚子更饿了。
最后,我在水缸后面发现了一个盖着盖子的破瓦罐。心里一跳,伸手进去一摸,摸到小半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苞谷粑!不知道是哪个时候剩下的,被藏在这里。
像捡到了宝贝一样,我紧紧攥着那半块硬粑,心脏砰砰跳。赶紧从窗户又钻出去,回到我那小黑屋。
我用牙齿使劲啃着硬粑,硌得牙生疼,只能一点点用口水润湿了,慢慢磨碎了咽下去。又干又硬,拉得嗓子疼,但肚子里总算有了点东西,那绞痛的滋味缓和了一些。
一边啃着这救命的硬粑,眼泪一边不争气地往下掉。不是委屈,是恨。恨奶奶的狠毒,恨这个家的不公,恨自己为什么生在这里,过得连狗都不如。狗还能摇摇尾巴得到一点剩饭,我干得最多,吃得最少,动辄得咎,非打即骂。
吃完那一点点硬粑,反而觉得更饿了。但我不敢再去找。把嘴巴擦干净,重新缩回破被子。
身上还是冷,还是疼。但肚子里有了一点东西,好像脑子也清楚了一点。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要等着爸妈回来。虽然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至少……至少可能把我带走?或者,等我再长大一点,像村里有些姑娘一样,出去打工?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奶奶,离开这些看不起我、欺负我的人。
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我才这么大。出去又能做什么?心里一阵茫然。
夜更深了,山风呜呜地吹过屋脊,像鬼哭一样。远处不知道什么野物的叫声,凄厉得很。我害怕地缩紧身子。爷爷以前讲的鬼故事,那些山魈、落水鬼、吊死鬼……全都在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怕鬼,但更怕人。奶奶比鬼可怕多了。
就在我又冷又怕,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堂屋那边似乎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我立刻惊醒了,屏住呼吸听。
好像是爷爷唐成凌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也是,下手没轻没
然后是奶奶含糊的嘟囔:“……你个砍脑壳的少说两句……睡了……”
接着是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大概是奶奶夜或爷爷。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爷爷是家里对我还算稍微好一点的,至少不会打我骂我,有时候还会开玩笑。可他也不敢真的违逆奶奶。在这个家里,奶奶就是王法。
指望不上任何人。
我只能靠自己。
靠着那半块硬粑提供的微弱热量,还有心里那股越来越冷的恨意支撑着,我终于在冰冷的干草堆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我好像走出了重重的大山,走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人打我骂我,每天都能吃饱饭,穿着干净没有补丁的衣服……
可是梦里,那座黑色的大山影子,一直跟在后面,怎么也甩不掉。
天快亮的时候,我被窸窸窣窣声音吓醒了,是老鼠,我翻了个身,浑身都疼,鸡叫了两遍了,晨光从小破窗户透进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知道,等待我的,不会是热乎乎的早饭,而是奶奶醒来后,看到劈完的柴火,或许暂时找不到由头的冷眼,以及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
我慢慢从架子床上爬起来,活动了一下疼得僵硬的四肢,脸上被打的地方结了痂,一动就绷得疼。
我看着远处泛白的山脊线,默默地把那个走出大山的梦藏得更深了一点。
然后,低下头,像往常一样,走向猪圈,开始一天的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