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往前挪,像老牛拉破车,慢是慢了点,但总归在动。转眼就到了九月下旬,天没那么热了,早晚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山上的树叶开始变黄,一片一片往下掉,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
新学期过去快一个月了。那个上个学期转来、长得挺漂亮、还跟我打过一架的杨思雨,一直没见着人影。听小燕燕说,她家里嫌我们这学校太破,老师教得不好,又给她转到镇上中心小学去了。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点空落落的。松口气是因为不用再面对她那瞧不起人的眼神和可能发生的冲突;空落落是因为……好像少了个能证明自己“不好惹”的对象。不过这点小情绪,很快就被更多、更实在的烦恼冲没了。
每天放学,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活儿——放牛,割草。奶奶盯我盯得更紧了,像防贼一样。自从上次米缸“见底”事件后,她几乎不准我靠近灶房,生怕我再“偷”粮食。偶尔扔给我几个发芽的土豆或者干瘪的小红薯,就算是打发我了一顿饭。那点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吃下去没多久就饿得心慌。
但我现在不怕了。我的山洞,就是我的粮仓,我的救命稻草。
秋天真是个好季节!山上的野果子熟了,红的、紫的、黄的,挂满了枝头。山洞下面那一片坡地,是村里几户人家的玉米地和南瓜地。玉米棒子长得鼓鼓囊囊,顶着焦黄的须子;南瓜一个个滚圆肥大,藏在宽大的叶子底下,有的黄澄澄,有的绿油油;地边的豆角架子上,挂满了长长的四季豆,嫩生生的。
这些,都成了我眼里的宝贝。
放牛的时候,我把牛赶到草茂盛的山坳里,让它自己吃草。我就背上我的大背篼,像只觅食的小野兽,钻进林子深处,或者悄悄溜到人家地边。
野果子最好弄。山葡萄酸溜溜的,一串串紫得发黑,虽然酸得人龇牙咧嘴,但能填肚子。野毛栗子掉得满地都是,用脚踩开带刺的外壳,里面是甜甜的栗子肉。还有一种叫“八月瓜”的野果,熟透了会自己裂开,露出里面白嫩香甜的果肉,好吃得很。我专挑熟的摘,装满一背篼,背回山洞,晾在干草上,能吃好些天。
至于地里的东西……我心里挣扎过。外婆说过,不能偷别人辛苦种的东西,那是损阴德。可是……我实在太饿了。奶奶不给饭吃,光靠野果子和之前那点偷拿的米面,根本撑不住。看着那些饱满的玉米、肥硕的南瓜,我的肚子就叫得更凶了。
最后,饿得发昏的肚子战胜了心里的那点不安。我对自己说:我就拿一点点,就拿最边上、长得最小的那个,不拿大的。而且……而且我也给这家地里除过草,赶过鸟,算……算抵一点吧?
于是,我像个小偷一样,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溜到地边,掰一两个小点的玉米棒子,摘一个不大不小的南瓜,或者揪几把豆角,塞进背篼底层,上面用割的猪草或者捡的柴火盖得严严实实。心砰砰直跳,脸上烧得厉害,又怕又羞。但一想到晚上回到山洞,能有热乎乎的煮玉米、香喷喷的烤南瓜吃,那点害怕和羞愧就被巨大的渴望压下去了。
有一次,我正蹲在地边揪豆角,突然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吓得我魂飞魄散,背起背篼就没命地往林子深处跑,连滚带爬,荆棘划破了手和脸也顾不上疼。一直跑到我的山洞附近,确认没人追来,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后背全是冷汗。
从那以后,我更小心了。只在中午最热、地里没人的时候,或者傍晚天色昏暗、看不清人影的时候才敢下手。而且绝不多拿,每次只拿一点点,够吃一两顿就行。
山洞里的“家当”渐渐丰富起来。角落里的干草堆上,铺着晾晒的野葡萄、毛栗子和八月瓜。石头缝里,藏着几个黄澄澄的南瓜和一小堆玉米棒子。还有用破篮子装着的豆角。之前偷拿的米和面还剩一点,猪油也快见底了,但加上这些新鲜的瓜果蔬菜,日子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每天放学后,把牛喂饱,草割满,回到那个冰冷的“家”,应付完奶奶的检查和骂骂咧咧,我就迫不及待地溜回我的小黑屋,然后等夜深人静,再偷偷跑去山洞。
生起火,架上锅。有时候煮一锅玉米碴子粥,把南瓜切块放进去一起煮,甜甜的,暖暖的。有时候直接把玉米棒子扔进火堆里烤,烤得焦香四溢,啃起来特别满足。豆角用水焯一下,拌点盐,虽然没油,但也清爽可口。南瓜籽我也没浪费,洗干净,放在石板上烤干,香喷喷的,能当零嘴吃。
坐在跳跃的火堆边,吃着热乎乎的食物,听着山洞外呼呼的风声,我心里特别踏实。虽然吃的简单,但这是我自己弄来的,没人施舍,没人打骂。吃饱了,我就拿出课本,凑着煤油灯微弱的光,复习当天学的字,预习明天的功课。字认得越来越多,书读得越来越顺,那种感觉,比吃烤玉米还香。
奶奶那边,也不是没动静。她好像察觉到什么,但又抓不到把柄。我每天按时回家,牛喂得饱饱的,草割得满满的,她挑不出大毛病。但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阴沉,骂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死丫头!一天到晚死外头!魂被山鬼勾走了?”
“瞧你那鬼鬼祟祟的样!肯定没干好事!”
“吃啥子吃?饿死鬼投胎啊?几个土豆红薯都塞不满你的窟窿眼?”
我全当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骂她的,我干我的。有时候被她骂急了,我心里就恶狠狠地想:骂吧!骂破喉咙也没用!老子在山洞里吃香喝辣(虽然只是玉米南瓜),气死你!
当然,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山洞里烤玉米,可能是烟有点大,飘了出去。正好被上山砍柴的四叔看见了。他站在山坡上,朝着山洞这边张望了好久,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吓得我赶紧把火踩灭,屏住呼吸躲在洞里,一动不敢动,直到听见他走远的脚步声,才松了口气,后背都湿透了。
还有一次,奶奶突然冲进我的小黑屋翻东西,说是找顶针,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幸好我的钱和重要的东西都藏在山洞最隐蔽的地方,小黑屋里除了几件破衣服和那床烂被子,啥也没有。她什么都没找到,气哼哼地走了。
这些事让我明白,我的“好日子”并不安稳,随时可能被打破。我必须更小心,更隐蔽。
秋意越来越浓,山上的风更凉了。我知道,冬天快来了。到时候,野果子没了,地里的庄稼也收完了,我该怎么办?山洞里阴冷潮湿,怎么过冬?
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沉甸甸的。但看着山洞里储存的那点南瓜、玉米和野果,摸着口袋里还剩下的一些钱,我又鼓起勇气。
怕啥子?车到山前必有路!秋天我能找到吃的,冬天也一样!只要肯动脑子,肯下力气,总能活下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趁秋天还没过完,多攒点东西!把山洞弄得暖和点!为过冬做准备!
这么一想,我又充满了干劲。第二天放学后,我割草割得更卖力了,放牛也放到更远、草更好的地方,顺便寻找一切能吃能用的东西。
牛日的日子,你想冻死我饿死我?没门!
我唐平萍,像这山上的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命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