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眼瞅着一天天往高里窜。钢筋架子支棱着,水泥浇得噗噗响。三层高咧!村里老少爷们没事就背着手溜达到工地边,仰着脖子数楼层。
了不得!三层洋楼!
何善人真阔气!
咱娃有福气咯!
小九天天趴围墙缝眼巴巴看。小子手指头掰来掰去:姐,一层六个教室,三层十八个!比现在破庙强百倍!
我揪他耳朵:十八个教室能当饭吃?
但心里也痒痒。现在的教室是旧祠堂改的,瓦片漏雨,窗户漏风。冬天上课冻得脚趾头生疼,写字手抖。新教室听说要安电灯泡,亮堂堂的,晚上也能上课。
冉老师这些天走路带风。破中山装洗得发白,但扣子扣得齐整。每天放学,他拎着破二胡站土台子上:同学们!唱起来!
二胡吱呀一响,全校娃娃扯嗓子嚎:
是谁帮咱盖学堂哎~是亲人何忠实哎~
新楼高高三层半哎~电灯亮亮照黑板哎~
调子还是洗衣歌,词越改越肉麻。小九唱得最卖力,脖子青筋暴起,像只打鸣的小公鸡。唱完还要举拳头喊口号:感恩何善人!努力学习!
有回我溜号想蘑菇的事,被冉老师逮个正着:平萍!思想开小差!
我翻白眼:老师,唱歌能唱饱肚子?
冉老师不生气,反而笑:平萍,你看。
他指工地。夕阳照在水泥架子上,金灿灿的。工人们像蚂蚁爬,砌砖的砌砖,抹灰的抹灰。
等楼盖好,冬天不冻手,夏天不淋雨。冉老师眼睛亮亮的,娃娃们能安心读书。
我撇嘴:读书能当饭吃?
冉老师斩钉截铁,读书能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我瞅瞅自己裂口子的手。命是泥命,读两本书就能变金命?牛日的哄鬼呢!
但怪事真来了。教学楼盖到二层,县里教育局来人视察。小车嘟嘟开进村,扬一屁股灰。校长点头哈腰,像只哈巴狗。
视察完没几天,学校真发新桌椅了。虽然还是木头疙瘩,但比现在缺腿的强。小九乐得屁颠屁颠:姐!桌子平整整!写字不晃!
我敲他脑门:瞧你这点出息!
更稀奇的是,冉老师居然领到新粉笔。白的、彩的,装铁盒里,宝贝似的。上课写字舍不得用力,轻轻划,字迹淡淡的。
同学们,粉笔是何善人捐的。冉老师举着半截粉笔,要爱惜。
底下娃娃咽口水。彩粉笔啊!见过没?小九偷摸跟我说:姐,红粉笔像糖棍。
我踹他:馋死你!
但心里有点信了。读书也许真能换东西。比如粉笔,比如桌椅。虽然不能吃,但看着舒坦。
奶奶这些天老往学校跑。挎个篮子,装几个鸡蛋,说是慰问工人。其实眼珠子滴溜溜转,找工头套近乎。
王工头,听说何善人要修路?奶奶赔笑,咱家地便宜租......
工头哼哈应付:大娘,这事得问老板。
奶奶不死心,转头缠冉老师:冉老师,您见过大世面,帮说说情?
冉老师摆手:大娘,我就是个教书匠。
我看得恶心。牛日的!见有利可图,脸都不要了!
但教学楼真一天一个样。三层封顶那天,放了一挂鞭。噼里啪啦响,碎红纸飘得像雪花。全村人都来看热闹,比过年还喜庆。
小九挤在人堆里,仰头看楼顶插的红旗。小子突然说:姐,楼真高。
我仰脖子。三层楼,仰得脖子酸。阳光照玻璃窗,反光刺眼。
以后能在楼上看见咱山洞不?小九问。
我拍他后脑勺,山挡着呢!
但心里咯噔一下。是啊,楼高了,能看远。我们山洞藏在山坳里,从楼顶也许真能看见炊烟。
晚上回山洞,小九异常安静。蹲火堆边划拉字,写,写,写何善人。
姐,冉老师说,感恩要记心里。小子突然说。
我拨火,记心里能当饭吃?
可何善人确实帮了咱。小九眨巴眼,至少......至少教室不漏雨了。
我愣住。小子说得对。新楼确实比破庙强。冬天不冻脚,雨天不淋书。这实惠,实实在在。
第二天音乐课,冉老师教新词:
何善人恩情重如山哎~娃娃读书要争先哎~
将来有出息哎~回报社会建家园哎~
我张嘴跟着哼。调子还是肉麻,但词有点道理。读书,出息,建家园。虽然遥远,但像山顶的云,看得见摸不着,总归是个念想。
唱完歌,冉老师单独留我:平萍,老师知道你难。
我梗脖子:不难。
难就是难,不丢人。冉老师从兜里掏个作业本,给你的。
本子崭新,封皮印着小红花。我手在衣襟上蹭蹭,没接。
拿着。冉老师塞我手里,你作文写得好,以后多写。
我捏着本子,纸香扑鼻。牛日的!新本子!能写多少字啊!
回家路上,小九蹦跳着唱感恩歌。夕阳把影子拉老长,新教学楼在身后矗立着,像巨人。
泉水叮咚响,像在说:傻平萍,较啥真呢?楼是实在的,窗是明亮的,歌嘛,唱唱又何妨?
睡吧,明天还上山。楼会盖好,书要读好,日子总要过好。
我们的活法,苦是苦,但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