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霄峰。
林江野面色焦灼,在空旷的殿宇内来回踱步,脚下青石几乎要被他踏出印痕。
手中那柄素来风雅的折扇被他扇得只剩残影,频频望向紧闭的殿门,眼神里是压不住的忧虑。
三个月了!
整整三个月!
他派出去寻找覃故的弟子,如同石沉大海,一丝消息都未曾传回。
悔恨啃噬着他的心。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不顾一切,直接将覃故捆回玉霄峰,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守着。
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提心吊胆、束手无策的境地?
林江野如今只能日夜祈祷,祈祷覃故在山下平安无事,千万别遇上什么凶险。
否则……等臧剑玉那个煞星回来,看到宝贝徒弟有个三长两短,非活剐了他不可!
“师尊!!!”
“师尊——!”
一声带着哭腔的急唤骤然撕裂殿内的死寂。
只见他的亲传弟子叙白,一身靛蓝长袍沾了尘土,发髻微乱,脸色煞白如纸,踉踉跄跄地从殿外直冲进来,气息都喘不匀。
林江野本就心烦意乱,抬眼看到素来沉稳的叙白如此失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何事竟让你慌成这样?成何体统!为师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遇大事须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劈头盖脸训了一通大道理,直说得口干舌燥,这才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灌下。
林江野顺势坐回主位,压下些许烦躁,看向呆立原地的叙白,语气稍缓,但仍带着不耐:“说吧,方才究竟何事,让你如此惊惶失措?”
“啊?哦!”叙白被师尊这一顿训斥砸得晕头转向,差点忘了正事,此刻被问起,才猛地想起,声音都带着颤,“禀、禀师尊!方才灯阁的戚长老紧急传讯,说……说天极峰覃故覃师兄的魂灯……魂灯有异动!”
叙白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后半句:“那魂灯……黯淡飘摇,似乎、似乎……快要灭了!”
“什么?!!”
方才还训诫弟子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林江野,瞬间从椅子上弹射而起,脸色“唰”地惨白如纸。
“这等要命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话落,林江野已化作一道流光,拔腿冲出殿门,疯也似的朝着灯阁方向疾掠而去,只留下殿内一阵狂风和呆若木鸡的叙白。
叙白茫然地眨眨眼,看着师尊消失的方向,半晌才委屈地挠了挠头,小声嘀咕:“……方才不还说遇事不要慌吗……”
灯阁。
戚正初正死死盯着灯架上一盏琉璃罩内的魂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围其他魂灯,碧绿的火苗稳如定海神针,光晕舒展,清辉透亮,映得琉璃罩内壁一片莹白,仿若坠落的星子。
唯独属于覃故的那一盏,情形诡异骇人。
那本该同样旺盛的碧绿火苗,此刻竟缩成了黄豆大小的、一点幽绿的光斑,在琉璃罩内疯狂地瑟缩、抖动,好似下一刻就要被无形的寒风彻底吹灭。
焰尖偶尔会挣扎着爆出一丝极淡的金芒,但转瞬就被更浓重的灰气吞噬,绿光愈发黯淡……可就在彻底熄灭的边缘,那光点又顽强地、微弱地亮起一丝。
灭?不灭?
它就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反复煎熬、垂死挣扎。
每一次濒临熄灭又强撑燃起的景象,都让戚正初的心脏跟着狠狠揪紧,几乎喘不过气。
“呼——!”
一股飙风猛地灌入灯阁,吹得戚正初衣袂翻飞,眼前一花。
定睛再看时,林江野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魂灯前,脸色灰败。
他甚至顾不上看戚正初一眼,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盏摇曳欲熄的魂灯上。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连掏出传讯玉简的手都抖得不成样子,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若非戚正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差点直接瘫软在地。
“林峰主!”戚正初的声音也带着沉重。
林江野被扶着,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拼命摇头,眼眶泛红,盯着那点挣扎的幽绿,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嘴里溢出苦涩至极的低喃:“完了……这下全完了……”
臧剑玉那张看似清冷无波的脸,此刻在他脑海中变得无比狰狞。
另一边——
覃故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意识回归的瞬间,排山倒海的全身剧痛涌上来。
身下更是硌得难受,他好像躺在冰冷的碎石和朽木之上,稍微挪动一下,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楚。
覃故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在冰冷的死寂中喘息,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剧痛稍稍能被意志压下,他才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撑住身下尖锐的硬物,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
视野渐渐清晰。
入目是嶙峋裸露的青灰色岩石,寸草不生,死气沉沉。
风裹挟着沙砾,呼啸着撞在陡峭的石壁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
卷起的细小石屑扑打在脸上,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视线所及,一片森然。
白森森的骨头,或嵌在石缝里,或半掩在沙砾之下,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下意识地往后撑了一下手,掌心却触到一个圆滑冰凉的硬物。
举到眼前一看——是一个完全白骨化、空洞洞的人头骨。
覃故面无表情,低头看向自己身下——累累白骨堆积如山。
他就说怎么硌得慌,原来是躺在人家骨冢上了。
前世卧底生涯,尸山血海、巨人观腐尸都没能让覃故变色,但如此直接地躺在白骨堆上“醒来”,倒真是头一遭。
覃故随手将那头骨扔开,凝神在脑海中呼唤:
“007……”
“……?”
没有回应。
“007……”
“……?”
依旧一片死寂。
“007…?!”
“……?”
连唤三声,识海深处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覃故心头一沉,立刻从纳戒中取出一条七彩琉璃手链。
链身由八颗浑圆剔透的珠子串成,原本流光溢彩,此刻却光华黯淡,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再次尝试呼唤:“007?”
依旧毫无声息。
然而,覃故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伤,却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那些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伤口,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着愈合。
胸口那道几乎横亘一整个胸膛的致命伤,血肉交织,迅速结痂、脱落,最终只留下浅浅的粉色新肉。
看着飞速愈合的伤口和手中黯淡无光的琉璃链,一个清晰的猜测在覃故脑中浮现:这崖底是坚硬无比的岩石,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完好无损”,必是007在最后关头救了他。
而代价,很可能就是它耗尽了能量,陷入了休眠。
覃故沉默地将那条七彩琉璃手链戴回腕间,忍着全身骨骼仿佛散架般的酸痛,扶着冰冷的岩壁,艰难地、一点点站起来。
当务之急,是寻找离开这绝地的路。
灯阁。
戚正初扶着失魂落魄的林江野,试图宽慰:“林峰主,魂灯未灭,尚存一线生机,看开些……”
林江野只是绝望地摇头,眼睛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绿光,声音嘶哑:“你不懂……臧剑玉……他那人……”
他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臧剑玉归来时那毁天灭地的怒火。
虽然覃故留了信,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明下山是自愿,生死有命……可臧剑玉向来护短,尤其对这个大弟子……
说再多也晚了。
臧剑玉会怎么对他?扒皮抽筋恐怕都是轻的!
林江野猛地拂开戚正初搀扶的手,踉跄着扑到灯架前,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捧起那盏承载着覃故一线生机的魂灯。
一行滚烫的悔恨之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
远在极南,瀚海秘境深处。
咸涩刺骨的海风卷着冰冷水汽,狂暴地拍打在礁石上。
臧剑玉一身玄色鲛绡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领口袖口精致的银线海浪纹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冷芒。
乌发被一枚暗金纹饰的发冠一丝不苟地束紧,露出清俊却冷冽如冰刃的眉眼。
他右手稳稳横握本命剑“栖梧”,剑身嗡鸣,蓄势待发。
前方巨大的黑色礁石之上,一头赤瞳金鳞的蛟龙盘踞如山,碗口大的鳞片折射出令人心悸的灼灼金光。
它巨大的龙尾每一次拍击海面,都掀起滔天巨浪,裹挟着足以碾碎山岳的磅礴威压,直直向礁石上那道孤绝的身影轰然砸下。
………
池修远兄妹拿到清灵草后,片刻不敢耽搁,当天便火速离开了危机四伏的千嶂山,寻到最近一处大型拍卖场,以最快的速度将其脱手。
拿到沉甸甸的灵石和急需的丹药,池修远果断带着妹妹池漫兮一路向东疾行。
他深知自己现在绝非杨老邪的对手,必须赶在对方从千嶂山脱困报复之前,远遁他方避祸。
岁月无声流淌,枯荣轮转。
覃故在死寂的崖底,尝试无数次御剑飞升,可此地诡异莫名,体内灵力明明运转无碍,却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禁锢,一丝一毫都无法透出体外,更遑论驱动飞剑。
无奈,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脚,在这片被岩石和白骨统治的荒芜坟场中,一寸寸地探索可能的生路。
日复一日,除了嶙峋怪石和遍地散落的森森白骨,再无任何活物踪迹,也望不到这绝域的尽头。
这崖底,像是一个被诸天彻底遗忘和抛弃的囚笼。
覃故走不到尽头便转换了思路。
他开始仔细检查地上的白骨,试图从中发现不同寻常之处,或是观察周围的岩壁,寻找可能存在的机关或阵法残留的痕迹。
他捡起一根根形态各异的骨头,摩挲着岩壁冰冷的纹路,翻开大大小小的石块……几番搜寻下来,覃故苍白的脸上因用力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体力消耗巨大。
他疲惫地席地而坐,心中掠过一丝“难道真要困死于此”的阴霾,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刚刚触摸过的那片岩壁上,有什么图案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
覃故猛地起身,疾步回到那处岩壁前。
石壁粗糙冰冷,刚才的图案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只是他的幻觉。
覃故试探性地将手掌按在方才出现异样的位置。一息、两息……毫无反应。
就在覃故以为自己身体虚弱出现了幻视,或是被此地的死寂逼出了幻觉,准备收回手时——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吸力猛地从掌心传来,力量之大,将他整个人狠狠拽向前方。
眼前骤然一黑——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已然天翻地覆。
群山环抱,云雾如腰带缠绕山腰。
一片古朴的吊脚楼群依着陡峭的山坡层叠而建,木色沉暗,透着岁月的沧桑。
木柱撑起离地的底层,上层住人,覆盖着厚重的青瓦。
许多楼宇显出倾颓之态,梁柱歪斜。
袅袅炊烟升起,狭窄的青石阶小路蜿蜒其间,石缝里爬满了深绿色的湿滑苔藓。
覃故还未及适应这环境的骤变,一只温暖的手掌便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拉得他一个趔趄。
“云初!快!快去祠堂!爷爷和族老们都在等你呢!” 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响起,伴随着身上繁复银饰碰撞的叮当声。
覃故稳住身形,视线聚焦。
眼前是一位穿着艳丽花纹服饰、头戴精美银饰的少女。
覃故被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在湿滑的石阶和曲折的巷道间一路狂奔,最终被拉进了一座肃穆的祠堂。
祠堂内气氛凝重。
覃故目光所及,七位须发皆白、面容肃然的老者分坐两侧,主位之上的那位面容慈祥却难掩病容。
少女将覃故带到祠堂中央,松开手,快步跑到主位老者身边,邀功似地道:“爷爷,我把云初带来了!”
老者慈爱地点点头:“好芊芊,站到爷爷身后来吧。”
覃故看着满堂目光聚焦于己的族老,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维持着惯有的平静。
主位老者待芊芊站定,抬眸看向覃故,眼神复杂,带着期许,也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惋惜:“云初,可知今日我与诸位族老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覃故微微摇头,沉默以对。
他不是云初,自然无从知晓。
老者目光愈发慈和,语气却沉重:“天地灵气复苏,灵根出现,踏上仙途者如过江之鲫。而我们判官一脉……日渐凋零,走向没落。”
“如今这世间,仅存的判官正统,便只剩下我们这一支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覃故:“你天资卓绝,年纪轻轻便能同时驾驭六只傀,乃是我族数千年来天赋最为出众的判官。我们商议决定,想将你……送入松木山修行。你……可愿意?”
覃故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站在老者身后的芊芊见覃故不语,急得额角冒汗,忍不住脱口催促:“云初!你不是一直说,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进入松木山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还在犹豫什么呀?”
“芊芊!”主位老者沉声呵斥,显然对少女的插话极为不满。
芊芊被爷爷一喝,立刻噤声,委屈地咬住下唇,一双大眼睛紧盯着覃故,满是困惑和急切。
覃故虽对“判官”一无所知,更不明白此地的底细,也不清楚他们为何将自己错认为“云初”,以及那“松木山”究竟是何所在,但眼下这情势,拒绝显然并非明智之举。
心念电转,覃故决定先应承下来,走一步看一步,日后再图打算。
“我愿意。” 覃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祠堂内响起。
此言一出,覃故敏锐地感觉到,祠堂内那几乎凝固的沉重氛围,瞬间松动了许多,仿佛众人心头一块巨石悄然落地,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如释重负的气息。
主位老者眼中顿时爆发出欣慰的光彩,连声道:“好!好!好!你既愿意,便速速回去准备行装。三日后,我与诸位族老,亲自送你入松木山!”
老者又细细叮嘱了几句路上需注意的事项,便让覃故和芊芊先行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祠堂大门。
走廊,芊芊走在前面,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凑到覃故面前,距离极近。
少女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浓重的疑惑、怀疑、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云初,”她盯着覃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今天……很不对劲啊?”
覃故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面上却镇定如常,反问道:“哪里不对劲?我不是一直如此么?”
芊芊稍稍退后半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下地仔细扫视着覃故,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但就是感觉……很陌生。特别是今天爷爷说要送你去松木山,”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你眼里没有半点欣喜,只有……疑惑?你好像……不知道松木山是什么地方一样?”
覃故掌心悄然沁出一层薄汗,心跳如擂鼓,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被误解的无奈笑容:“我怎会不欣喜?进入松木山是我毕生所求。”
“只是……”
“只是之前族老们商议此事,我连一丝风声都未曾听闻。今日你突然将我拉到祠堂,这消息来得太过突兀,我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没能反应过来罢了。”
说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双眼弯成欣喜的月牙,眸子里瞬间迸发出强烈狂喜,似是夙愿得偿的狂喜光芒。
芊芊眼中的怀疑和审视,在覃故这番解释和逼真的“狂喜”表演下,终于一点点消散。
她困惑地歪了歪头,小声嘟囔:“……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是我感觉错了?”
覃故不再多言,任由芊芊自己去脑补。
他眼下最大的困境是知道“云初”的住处在哪里。
覃故脑中快速盘算着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从眼前这少女口中套出地址。
刚打好腹稿,准备开口——
芊芊却再次猝不及防地凑了上来。
少女身上带着一种空谷幽兰般的淡淡清香,气息拂过覃故的脸颊:“那个……今天这事,我向你道歉。”
她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其实爷爷之前交代过我,让我先给你透点口风……但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就没提前告诉你。你能……原谅我吗?”
她抬起眼,眼神忐忑不安,像受惊的小鹿,纯净得让人难以苛责。
芊芊凑得太近,覃故不动声色地微微后仰了仰头,颔首道:“无妨。”
芊芊立刻如释重负,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
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慢慢退后一步站直,低头绞着手指,语气变得有些沮丧和不好意思:“云初……你既然要去松木山了……那……那你那些记满了心得的手札笔记……能不能……借给我看看呀?”
芊芊仰起头,眼中满是恳求和一丝不甘:“你知道的,我天赋远不如你,现在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操控两只傀……”
“爷爷总让我不要强求……可我……我真的不甘!”
“我想看看你的手札笔记,或许……或许能从你走过的路上,找到些启发……”
她越说声音越小,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你是我们这一脉最有天赋的判官,你的经验一定……”
覃故心中一动,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套话,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低头沉吟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然后才抬起头看向芊芊:“可以。”
芊芊脸上的沮丧瞬间一扫而空,被巨大的惊喜取代。
她欢叫一声,转身就朝一个方向小跑起来:“这可是云初你亲口答应的!那我就不客气啦!”
生怕覃故反悔似的,芊芊脚步飞快。
覃故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暗暗记下路线。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在一栋位置相对偏僻、依山傍水的三层吊脚楼前停下。
芊芊熟门熟路地推开虚掩的木门,像只欢快的小鸟,直奔三楼。
覃故则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的居所: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家具寥寥,但地板上、矮桌上却散落着不少泛黄的纸张。
覃故刚踏上三楼,就看到芊芊捧着一小摞厚厚的、明显是精心整理过的纸张,从一间房里兴高采烈地冲出来,脸上是捡到宝贝般的兴奋:“云初!我以为你只整理了一本核心手札呢!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珍贵的散记和心得!这些……都能借给我看看吗?”
她抱着那摞纸,像抱着稀世珍宝。
覃故看着她,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借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爱惜它们,不得损坏分毫,不可擅自转借他人,阅完必须完整归还。”
“我保证!我发誓!”芊芊立刻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怀里的纸张,眼神无比珍视,“我一定像爱护丫丫和芽芽(她的傀)一样爱护它们。”
“绝不损坏,也不外借!”
“那好,你拿去吧。”覃故点头。
芊芊惊喜地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真的?都……都借给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
覃故眼中掠过一丝戏谑,作势要反悔:“怎么?没听清?那我现在可要……”
“想都别想!”芊芊反应极快,像护食的小兽般抱着手札猛地一蹦三尺远,转身就往楼下跑。
“我才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呢!”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楼梯口。
覃故站在三楼阳台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转身下楼,将门仔细闩好。
闩好门,覃故走到房中的一面镜子前,镜中映出的是自己穿越后的那张属于“覃故”的脸庞,连身上所穿的,也还是那日下山时的衣衫。
为何这里的人会将他认作“云初”?
这里又是哪里?
眼下得到的线索还是太少,覃故按下心中疑虑,开始在“自己”的房子里仔细搜寻起来,希望能找到一些有助于理解现状的信息。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
卧室里仅有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矮桌和一张板凳,简单得几乎一眼就能看透,并未发现任何暗格或机关。
书房倒是堆满了东西——整整两个巨大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书籍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覃故几乎将书房每个角落都摸索了一遍,最终却只在书堆里发现了一幅残破的画卷。
画卷展开,画中人一袭烈烈红衣,长发如瀑披散,只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和微微偏头时露出的、模糊不清的些许侧脸轮廓。
鬼使神差地,覃故将这唯一算得上“线索”的残画收入了纳戒,又仔细检查了书柜的每一处缝隙,依旧一无所获。
最后,覃故随手从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起初只是随意翻阅,但翻了几页后,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眼神变得专注。
这竟是一本关于“判官”起源的典籍!
书中详述了判官一脉的由来,阐释了判官的职责,定义了何为“笼”,何为“灵相”……
判官一脉,为解笼而生。解世间苦厄,消未散执念。
判官以化解人间执念为天职,掌傀术、阵法、符咒等玄妙法门,通过入笼、破执、化笼,维系阴阳两界之平衡。
“笼”者,当生灵或亡魂的执念(未了之愿、极致之痛、悔恨或眷恋)强烈至突破临界,便会扭曲现实,形成独立于外界的封闭之域。
判官之力,非源于吐纳灵气,其本源乃灵相之力、化解执念所得之功德,及天地法则对维系平衡之馈赠。
覃故越看越是心惊,对“判官”这一神秘传承的了解也愈发深入。
书中记载,判官一脉最初兴起于凡人时代,远在修士出现之前……后来灵气复苏,身具灵根者可引气入体,踏上仙途,修士渐成主流。
而判官一脉却因修行方式迥异,加之修士强大、寿元悠长带来的格局变化,日渐式微,最终沦落到如今近乎断绝的境地。
覃故前世能成为卧底精英,不仅依靠过人的智慧和应变能力,更仰仗其过目不忘的本领。
此刻他心无旁骛,一目十行,飞速汲取着书中的知识。看完一本,立刻换下一本。
时间如指间沙,悄然流逝。
覃故动了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脖颈,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暮色四合。晚霞像是即将熄灭的余烬,残留的暖意中,归巢的飞鸟驮着点点碎金,悄然融入苍茫暮色。
忽然,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从喉咙深处窜起。
覃故苍白的手指掩上唇边,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着咳着,几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红梅,在他指缝间悄然绽放。
覃故神色淡漠地瞥了一眼指间的血迹,面不改色的从纳戒拿出一方素帕擦拭,血迹瞬间消弭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一系列动作赏心悦目,完后,覃故起身,再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新书,坐回窗前的矮桌旁,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天光,继续翻阅。
夜色渐深,繁星点点。
覃故从纳戒中取出一颗明珠,柔和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他再次拾起书卷,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
看完一本,再换一本……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桌案上已整齐地摞起了三本看完的书册。
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抬眼时,窗纱已透出青白,垂首间,灯芯又悄然结出新蕊。
昼夜的界限,在这墨香弥漫的书房里,悄然模糊。
一连三日,覃故足不出户,将两个巨大书柜上的典籍硬生生啃下了三分之一。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
覃故看着书柜里剩下的三分之二书籍,丝毫没有犹豫,一挥手将剩下的所有书籍连同书柜本身,一股脑儿地收进了纳戒之中——这些是了解此界和“判官”的重要资料,必须带走。
“笃!笃!笃!”
晨光熹微,门扉被轻轻叩响。
“云初!爷爷让我来带你去祠堂,族老们要送你上松木山啦!” 门外传来芊芊清脆的嗓音。
覃故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简单包袱,打开门,沉默地跟在芊芊身后,再次走向那座肃穆的祠堂。
祠堂内,七位族老已然在座,气氛庄重。
覃故一踏入,七位老者同时起身。
那位主位上的病容老者走在最前,看着覃故,眼中满是欣慰,温声道:“时辰到了,走吧。”
老者当先而行,其余六位族老依次跟在他身后。
覃故不习惯有人走在他后面,便默默地跟在了队伍最末尾。
一路无言,穿过寂静的古寨,钻入茂密的原始森林。
最终,八人在一座巍峨巨山的山脚下停住了脚步。
覃故仰头望去。饶是见过问心宗仙家气象,此刻心中依旧被眼前这座巨山狠狠震撼。
山体高耸入云,云雾缭绕其上,似是隔绝了尘世一切喧嚣,独立于另一重空间。
即使站在山脚,一股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扑面而来,激得覃故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山脚不远处,一块古朴沧桑的巨大石碑静静矗立,碑面上的文字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难辨。
走在前面的七人停下脚步,转过身。
最前的老者向覃故招招手:“云初,过来。族长爷爷送你进去。”
覃故依言走过去。
两人走到石碑前,老者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细小的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他小心翼翼地将血珠轻轻点在那模糊的碑面之上。
刹那间,碑面仿若被无形之笔划过,两个古老苍劲的大字——“卜珂”——骤然浮现!
覃故并未看到周围环境有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一股比刚才强烈十倍、似能冻结灵魂的凛冽寒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
寒气如针,直刺骨髓,冻得覃故几乎血液凝固,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老者回头看向他,眼神柔和至极,带着诀别般的不舍与期望,慈祥地笑了:“云初,前路漫漫,我们就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上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