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唢呐高亢,吹吹打打的迎亲曲调不绝,穿透轿壁,直刺耳膜。
这热闹的乐声中透着一股子机械和空洞,一声声敲在覃故紧绷的神经上。
轿身颠簸摇摇晃晃,他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红色空间,视线被厚重的盖头遮盖,只能感受到身体随着轿夫的步伐无力地左右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声中,轿身猛地落地。
轿帘外,喜婆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再次响起,一连串的吉祥话如同早已捡好的豆子,迫不及待地倒出:“吉时到,新人落轿。福星高照,喜气临门,新人踏宝地,代代出贵人!”
“落地生根,福寿绵长,新郎家业旺,新娘福运广!请新娘下轿——!”
话落,花轿的帘子便被“唰”地一下掀开,阴冷的风瞬间灌入。紧接着,两双冰冷而带有不容抗拒的手猛地伸了进来,精准地攥住覃故的双臂,将他狠狠地从轿里往外拽。
大红盖头将覃故视线和外界隔绝,身体无法动弹,毫无防备下被这粗暴的动作拽得一个趔趄,凤冠上的珠翠剧烈晃动,相互撞出凌乱碎响。
整个人几乎是半扑出去,脚下虚浮,险些栽倒,全靠那两双手牢牢架住他。
两双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得稳稳当当,喜婆嘴里依旧叭叭个不停,语速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哎哟新娘子可当心脚下,你家今日可是五喜临门,五位姑娘同日出阁,嫁的又都是累世的勋贵、诗礼的大家,且还都是邻里,这往后啊,一出门就能互相走动,端的是天大的福气缘分。”
“你是老幺,这福气却是最厚的,嫁的正是这五家里头最最显赫、最最有权有势的一家,姑娘你好造化。”
“往后定要恪守妇道,孝敬翁姑,尽心侍奉夫君,争取早日为夫家开枝散叶,诞下麟儿,这福气啊,可就绵长无尽咯……”
像被牵线傀儡一样被架着往前的覃故,盖头下面色发青白,那一声声“开枝散叶”、“诞下麟儿”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刺得他额角青筋直跳,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指节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血色的月光像被搅碎的朱砂,混浊地挥洒倾泻而下,在庭院四周凝结成粘稠的雾霭,将一切都蒙上不清不楚的暗红。
厅堂内雕梁画栋,极尽华丽气派,一盏盏硕大的红灯笼散发出昏沉的光晕,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廊柱、门窗、梁枋——染上一层滞重的殷红。
门窗之上,那些硕大的红双喜字,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刺眼。
高堂之上,一个巨大的金色“囍”字占据了整面墙壁,下方供桌堆叠着寓意“早生贵子”的花生、桂圆、红枣、莲子,果品堆得冒尖,每一样都精心贴着小小的红囍字。
主位端坐着一对男女。
他们面庞敷着厚厚白粉,双颊涂着两团圆而僵硬的腮红,嘴唇点染得殷红如血,身上穿着繁复华丽的暗红色吉服。
两人手中皆捏着一封白色底子、描着红边的礼封,脸上挂着弧度一致的微笑,那笑容凝固在过白的脸上,像刻意画上去的一般,毫无生气。
两旁侍立着的丫鬟小厮,同样面如傅粉,腮红浓重,唇色猩红。
所有人清一色身着深浅不一的红衣,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整齐划一的诡异笑容,静默地立在光影里,仿若纸扎铺里精心糊制的陪葬人偶。
覃故就这样被那两双冰冷的手连拖带拽地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拖拽进了浓红似血,寂静而诡谲的厅堂。
一直跟旁边在叭叭的喜婆将人送到门口便止了脚步,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的阴影里。
立在主位旁侧,同样是一身红衣、白面红唇的司仪上前一步,脸上挂着与周遭众人无异的僵硬笑容,平直而毫无起伏高声念唱:
“兹尔良辰,天地开张。日吉时良,正婚冠礼。今有卓氏子,名毕黎,禀祖德之辉光,承世业之绵长,剑胆琴心,名动州里;”
“有程氏女,名欢,秉诗书之雅训,毓兰桂之清芬,蕙质兰心,秀闼名门。”
“今二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此乃:‘天赐赤绳,早系同心之结;地呈金舆,载举齐眉之案。’上告皇天厚土,下表宗庙先灵——”
“伏惟——鉴——此——良——盟——!”
唱词毕,厅堂寂静无声,司仪微顿,旋即提气高呼,尖锐的嗓音在死寂的厅堂内回荡: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姻缘天成,福泽庇佑。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谢——天——地——之——恩——!”
高声落下,架着覃故的两双手发力,动作粗暴地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面向厅外沉沉夜色,深深弯下腰去。
不待他喘息,司仪的声音再次扬起:
“二拜——高——堂——!”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念椿萱并茂,春晖寸心;谢——父——母——之——恩——!”
覃故被猛地扳转身形,面朝主位上那对妆容诡异的中年男女,那两双手再次施加力道,强硬地压着他的脊背,完成又一次屈从的弯腰。
“夫——妻——对——拜——!”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愿鹣鲽情深,白首同心。”
他被架着转向侧方。盖头遮挡下,他看不见所谓的“夫君”其实是一只冠冕鲜红、羽翼斑斓的公鸡,只能感觉到自己再次被强行按着低头,凤冠的重量压得他脖颈生疼,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
“礼——成——!”
司仪拖长的尾音尚未消散,那两股钳制着他的力量骤然转向,推搡着他往前去。
“送入——洞——房——!”
这声高亢的呼喝落下的瞬间,覃故只觉得头上一轻,那遮蔽视线的大红盖头被人从前一把揭下。
骤然闯入的光线刺眼无比,厅内摇曳的红烛与灯笼的光混合着窗外血色的月辉,让他眼前一片昏花,眼眶被刺激得微微发红,霎时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还未给他看清周遭,一盏温热的瓷杯便递到了他面前。
端着茶的丫鬟面白如纸,见他眼眶湿润、泪光涟涟的模样,嘴角那抹固定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她不由分说,直接将那杯茶硬塞进覃故手里,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激起一阵寒栗。
覃故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死死架住胳膊,半拖半押地押到主位那对中年男女面前,紧接着膝弯处遭到精准一击。
他闷哼一声,身不由己地“噗通”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一只毫无血色、苍白到像浸过石灰的手接过他手中的茶放在一边,转而慢条斯理地将一个白色底子、描着红边的礼封塞到覃故虚握的那只手里。
女人挂着那副毫无生气的笑容,嘴唇开合,语调平直毫无波澜:“好孩子,往后便是卓家的人了。谨守妇德,和睦宗亲,早日为卓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厅堂一侧那抹诡异的红色禽类身影,语气变得愈发古怪,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黎儿……身子弱,你……多担待,好好伺候。” 这话语内容只道寻常,但从她那涂抹得殷红的嘴唇里吐出,配合着这诡异场景,只让人觉得无比割裂和阴森。
覃故暗中调动灵力挣扎,奈何身体像被无形的枷锁捆缚,丹田里空荡荡,所有努力自救都是徒劳。
他手中喝了一口的茶杯被迅速拿走,随即又被塞入另一杯滚烫的茶水,灼热的温度透过瓷壁烫灼着他的掌心。
他再次被人粗暴拽起,拖到左边的中年男人面前,强按着跪下。
男人的手同样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拇指上套着一个色泽深沉的碧玉扳指。
他接过茶,象征性地将杯沿递到唇边便放下,转而将一个沉甸甸的白色礼封硬塞进覃故被迫摊开的手里。
他的声调低沉缓慢,带着一种陈腐的气息,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卓家……不会亏待你。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好处。”
两杯茶喝完,司仪那高亢尖锐的嗓音叕叕响起:
“礼——毕——!送入——洞——房——!”
一左一右的两个丫鬟换成了两个身形健硕的婆子。两个婆子粗暴地将覃故从冰冷的地面上拽起,她们的手指深深嵌入覃故的臂膀,几近将他的骨骼捏碎,双脚离地,扶着他朝血色月光笼罩的庭院中走去。
院子比来时更加空旷死寂,先前那些奏乐的人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只留下悬挂四周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投下扭曲摇摆的影子。
庭院中央,摆放着一具通体呈暗沉紫檀色、木质纹理细密的棺椁。
棺木厚重,两侧以金漆精工描绘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正中央则是一个硕大无比、色泽刺目的黑金色“囍”字。
覃故被那两个婆子拖拽着直直朝向这具紫檀棺椁而去。距离迅速拉近,棺内的情形一览无余——里面躺着一个身着繁复华丽大红喜服的年轻男子。
男人生得极其俊美,下颌线利落分明,浓密的长睫静垂,鼻梁高挺,薄唇是失了血气的淡紫,眼角一道浅疤,为他凝固的面容添上一丝诡异的生动,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面容灰白毫无生气。
不待覃故有反应,一双手按在他颈后,同时钳制他双臂的两手猛然向前一送,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棺木内壁发出一声闷响。
凤冠上的珠翠疯狂震荡,碎响刺耳。他还未从这撞击的眩晕中回过神,那两双属于婆子的手已经抓住他的肩膀和腿弯将他彻底塞进逼仄的棺椁中!
棺盖在头顶合拢,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巨响,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彻底吞噬,整个世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棺椁外,先前那司仪高亢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木板,带着一种僵硬的激昂,模糊传来:“礼——成——!阴阳合卺,两姓欢恰。新人安寝,福佑绵延——”
覃故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凝聚起一丝溃散的灵力,掌心被指甲掐破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在这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漫长如凌迟。
就在他心神几近涣散之际,身侧,那具本该沉寂的男尸,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不是他挣扎导致的晃动,而是来自尸体本身,一种轻微却明确的肌肉牵动的感觉,透过相贴的背部清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