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昀叼着秋水剑,如同一道霜白的闪电冲出琴室。
院里,厉君撷背对着他,伫立在紧闭的院门前,左手托着一个缓缓旋转、闪烁着复杂符文的象骨罗盘,右手紧握成拳,青筋直跳,微微耸动的双肩透出一股极致压抑的狂暴。
帝昀疾冲过去的四爪与地面摩擦,几乎搓出火星子,才险险地在距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刹停。
听到身后的动静,厉君撷微微偏过头,眼珠转向帝昀和随之飘然而至的覃故,那双往日深邃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面色狰狞扭曲。
他扯动嘴角,发出一声充满苦涩的自嘲:“吾……堂堂修真阵修大能,自诩能困仙锁神,却连这个院子……都走不出。”
帝昀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小心翼翼将秋水剑放在地上,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
覃故无声息地落在帝昀身侧,目光扫过那嗡鸣不止的象骨罗盘,最后定格在厉君撷赤红的双眼上。
“此院布局并无特异,以前辈的修为,破墙而出亦非难事。”覃故开平稳的声音带着一种惯常的冷静、淡漠,“为何走不出?”
厉君撷肩头耸动得更厉害,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最痛的神经。
他猛地完全转过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覃故,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极其遥远的过去,面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嘶哑:
“为什么?”
“哈哈……”
“因、因为九百年前,我和我那徒儿花重锦,游历至这忘忧城……”他语速渐快,带着一种陷入梦魇般的急促,“就在这旧城区,撞上一场……一场突如其来的‘魔’乱,与城中守卫的惨烈厮杀。我……我为了护他先逃,被一道强横的魔气卷入战阵中心……”
厉君撷的声音骤然低沉,充满无尽的疲惫:“吾死在了这里,死在了这个如今被圈为院落的地方。”
“可吾死后,魂魄并未归入天地……而是以一种残念的形态,浑噩地滞留于此,被执念锁在这方寸之地。”
“九百年来,吾一直……一直走不出这院子。”
覃故静默地听完,面上并无讶色,淡然迎上厉君撷那近乎癫狂的目光,“原来如此。”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思量,“晚辈或可助前辈离开这里,但……”
话音未落,寒风习习,厉君撷狰狞的脸猛地出现在覃故眼前,距离极近,赤红的双眸眸底争先恐后涌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你说真的?你真的可以助吾离开这院子?”
覃故神色未动,却稍稍向后移了半步,拉开些许的距离,“自是真的。而且晚辈不仅可以助前辈离开这院子,还能让前辈在这旧城区内来去自如。”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目光沉静地直视厉君撷的眼睛,“但,晚辈有两个条件。”
厉君撷急切追问:“什么条件?快说!”
“第一,前辈需带上这柄秋水剑。”覃故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长剑,“第二,需让帝昀随行在侧。”
厉君撷闻言,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低吼出声:“吾答应你!”
他此刻只想挣脱这九百年的囚笼,去找那人儿,任何条件在他看来都轻如鸿毛。
他血红的眼睛紧盯着覃故,“何时可以开始?”
覃故:“现在。”
话落,他举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院门。
厉君撷血红的眼珠死死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胸膛剧烈起伏,屏住了呼吸。
帝昀也绷紧了身体,一双兽瞳紧盯着厉君撷,怕他在覃故身后做什么。
覃故翩然在距院门几步之遥处站定,双手抬起,淡金色的光晕柔和地包裹住他修长的十指。
下一刻,空气中似乎有细微的波动,若有若无的透明丝线,松松缠绕上他的指尖,若不凝神细察,几乎看不出。
覃故指尖轻动,傀丝随之无声探出,如同被另一头的主人赋予生命,谨慎地探向厉君撷周身,再探向他手中那仍在急促旋转、符文明灭不定的象骨罗盘。
傀丝并未直接接触,而是在极近的距离悬浮、感应。
厉君撷感到周身气机被一股冰冷而精确的力量拂过,他强压下本能的反抗冲动,牙关紧咬,任由覃故施为。
覃故目光沉静,专注于傀丝反馈而来的细微感应。
片刻后,他指尖方向微变,数根傀丝如游蛇般转向院门,轻轻搭在了那看似普通的木门表面。
傀丝上淡金色的光晕顺着门板纹理像黑墨落入清水,晕染开来。
“请前辈向前一步。”
厉君撷喉结滚动,依言迈出一步,站到了覃故身侧,距离院门更近。他手中的罗盘旋转速度愈发快,发出急促的嗡鸣。
“收敛心神,勿要与残留此地的困缚之力对抗。”
厉君撷闭上赤红的双眼,面部肌肉因极度集中而扭曲,花重锦的身影在他混乱的识海中艰难地凝聚。
九百年的思念如潮水般冲击着他残存的理智。
覃故指尖傀丝上的金光渐盛,与笼罩院落的无形屏障产生了细微的共鸣,发出低不可闻的震颤声。
他操控着傀丝,如同在解开一道极其繁复的锁,每一次轻颤都精准地拨动着某种规则的脉络。
“帝昀。”覃故只一个眼神。
白狐就叼起地上的秋水剑,敏捷地跃至厉君撷另一侧。
覃故最后看了一眼厉君撷紧绷的侧脸和那躁动不安的罗盘,淡声道:“随我,出门。”
说罢,他率先向前迈步,傀丝上金光一闪。
厉君撷感到周身一轻,那层禁锢了他九百年的无形壁垒,仿佛冰面般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紧跟着覃故,踉跄着向前踏去——
一步,两步。
他的身影,竟真穿过了那扇对他而言形同虚设却又坚不可摧的院门,出现在了院外荒芜的旧城街道上。
夜风裹挟着尘芥的气息扑面而来。
厉君撷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猛地抬头望向远处朦胧的废墟轮廓。
象骨罗盘在他掌心渐渐停止了狂乱的旋转,符文黯淡下去。
他,出来了。
不敢置信后接踵而至的是近乎眩晕的狂喜。
厉君撷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着院外带着腐朽尘埃气息的空气,九百年的禁锢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猛地弯下腰,大掌一把捞起叼着秋水的帝昀,将那毛茸茸的白狐紧紧箍在怀里,因极度兴奋而微微颤抖的声音震动着帝昀的耳膜:“小狐狸,你现在就给我指去那条狭巷的路,要快!”
帝昀被厉君撷铁钳般的手臂用力箍住,勒得他几乎窒息,胸腔内的空气被挤压殆尽。
可嘴里仍旧牢牢叼着秋水剑,连一声呜咽都发不出,只能徒劳地蹬动四肢,蓬松的尾巴焦躁地甩动,身体在厉君撷的怀抱中拼命扭动挣扎,试图挣出一丝缝隙喘息。
而覃故,在厉君撷脚步迈出院门、身形彻底脱离那片禁锢之地的那一刻,便看不到摸不着的清风悄无声息地消失。
厉君撷此刻全然沉浸在脱困的激动中,并未立刻察觉覃故的离去,也顾不上怀里小狐狸的难受。
赤红的双眼贪婪地扫视着眼前荒败、陌生的旧城街景,那目光像是要将这九百年来错失的一切都尽数吞噬。
帝昀的挣扎愈发剧烈,爪子无意间刮过了厉君撷的手臂。这细微的刺痛终于让厉君撷从狂喜中稍稍回神。
他低下头,看到小狐狸因缺氧而有些涣散的兽瞳,手臂的力道立刻松了几分。
帝昀立刻抓住机会,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嗬嗬声。
片刻后,他用脑袋使劲顶了顶厉君撷的胸膛,又努力将叼着的秋水剑指向一个方向,示意走那边。
厉君撷顺着帝昀指示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更加深邃的黑暗和坍塌的废墟轮廓。
他眼中赤光一闪,不再迟疑,将帝昀往怀里又拢了拢(这次力道控制了些),沉声道:“抓紧了!”
音落,厉君撷化作一道疾影,朝着帝昀所示的方向,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去。
狭窄的巷道深处,花重锦依旧维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掌心紧紧攥着那枚玉蝉,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尘土里。
他一会儿看看空无一人的巷口,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手里冰冷的玉蝉,希望和绝望交织,几乎要将他吞没。
“师尊……您真的……不要阿锦了吗……”他哽咽着低语,声音破碎不堪。
恰在此时,一阵熟悉的清冷气息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刃,骤然笼罩了整条巷道。
那气息带着九百年来夜夜入梦的檀香与冰雪的味道,花重锦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的视线中,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巷口微弱的光线,正一步步向他走来,步伐迅疾而稳定,带着他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巷子里光线昏暗,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那份独一无二、曾为他撑起一片天地的气息绝不会错。
“师……师尊?”花重锦难以置信地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散了这如梦似幻的景象。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跪坐太久双腿麻木,又跌坐回去。
厉君撷已快步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他垂眸,目光先是落在少年沾满泪痕、写满惊惶和难以置信的脸上,那苍白的小脸和红肿的眼睛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
随即,他的目光下移,定格在花重锦紧握的手上——那枚莹润的玉蝉。
九百年的禁锢,九百年的孤寂,九百年的思念,在此刻尽数化为汹涌澎湃的情感,冲击着厉君撷的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塞,缓缓蹲下身,与花重锦平视,伸出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去少年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小心得仿佛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阿锦……莫怕,师尊……找到你了。”
这声熟悉的呼唤,这真实的触感,彻底击溃了花重锦的心理防线。
所有的委屈、害怕和漫长的等待瞬间爆发出来,他“哇”地一声哭出声,不再是无声的落泪,而是如同孩童般放声宣泄。
他猛地扑进厉君撷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对方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冷冽气息的颈窝,泣不成声:“师尊!师尊!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好怕……我怕你不要我……我走不出去……这里好黑好可怕……”
厉君撷被扑得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用尽全力回抱住怀中失而复得的少年,手臂收得紧紧的,似要将他揉入骨血之中。
他将脸埋在那带着尘土木叶气息却仍旧熟悉的发间,闭了闭赤红未完全褪去的双眼,再开口时,声音已努力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刻疼惜与自责:“傻话,尽是傻话。为师怎会不要你。是为师的错,是为师来迟了,让你独自一人……受委屈了。”
厉君撷宽厚的手掌一遍遍轻轻拍着花重锦单薄的后背,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尽情发泄着恐惧与不安。
厉君撷保持警惕,锐利目光地扫过这条看似普通的巷道,神识蔓延开,心中顿时明了。
这旧城区残留的阵法,怨气,魔气交织,磁场混乱混扰人感知,困人步履。
他指尖微不可察地弹动一下,一道无形的气劲悄无声息地散开,如利刃划破蛛网,巷中那股诡异循环往复的迷障悄然瓦解。
感觉到怀中的少年哭声渐歇,转为低低的抽噎,厉君撷才稍稍松开怀抱,低头看着他哭花的脸,用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残泪,低声道:“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家,嗯?”
花重锦在他怀里用力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双臂却仍环着厉君撷的脖颈,抱得死紧,脸颊紧紧贴着对方的衣襟,生怕一松手眼前这真实的温暖又会消失不见。
厉君撷心中酸软成一片,不再多言,小心地将他打横抱起。
花重锦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坚实的肩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片刻不离身的玉蝉。
走出巷道前,厉君撷脚步微顿,回头目光深沉地瞥了一眼枯槐巷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暗沉。
他不再停留,抱紧怀中的花重锦,身形一闪,掠过错综复杂的残垣断壁,朝着那座既是囚笼、也是唯一能提供庇护的寂静院落,疾驰而去。
就在同一时刻,旧城区另一片更为破败的地带。
楚平野,蒋延和道远终于登上高耸建筑残骸的顶端,站在一处相对平整的断墙上。
眺望远处,视野开阔,旧城区虽仍被稀薄魔气与远方浓雾笼罩,却也能勉强辨认更大范围的废墟轮廓。
且位于当前毒瘴上风向,空气虽污浊,却比下方甜腻腐败的气息好些。
楚平野迫不及待再次拿出玉简,那微弱指引依旧指向旧城区深处,与老枯头所指北方偏离甚大。
前路受阻,目标却在险地,困境让三人不得不正视老枯头的提议。
“那老丈所言非虚。”蒋延率先开口,“此地凶险远超预期,仅凭我等三人,莫说寻云霭之,能否自保直至走出这片地区皆是未知。”
他目光扫过楚平野手中光芒微弱的玉简,以及道远眉宇间的凝重,“强行深入,并非智者所为。”
道远颔首,指尖拨动佛珠:“阿弥陀佛。老施主见识非凡,既出此言,必有其道理。”
“我等宗门子弟下山历练虽讲究独立应对,但亦非逞匹夫之勇。遇此绝境,向师门求援,并非怯懦,而是顾全大局之策。”
楚平野内心焦急如焚,但也知形势比人强。
玉简有反应,说明云霭之或许尚在,但这微弱联系也预示其处境极不乐观。盲目冲动,可能人救不到,反全军覆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焦灼,点头道:“二位道友说得是。当务之急,是确保我们三人的安全,并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意见统一,下一步便是行动。如何在这魔、怨交织、环境恶劣的废墟中有效传递求援信息,成了关键。
三人各自审视所携之物。宗门配备的保命传讯手段,成了此刻的希望。
蒋延自怀中掏出一枚形制古朴,通体赤红的剑符,符身流光转动,散发精纯炙阳之气。
“这是下山前我师尊所赐的‘燎原剑符’。一旦激发,可化炽烈剑光,循宗门印记破空而去,速度极快,等闲禁制难阻。不过……”
他微蹙眉,“此地魔气森森,空间紊乱,剑符能否顺利穿透,尚未可知。”
道远亦从袖中取出一支色泽温润、似玉非玉的细香。
“此是法华寺特制‘心檀引’。以佛法点燃,香燃时,一缕心念可随香韵遥寄,若有同门或长辈在方圆一定范围内静心感应,或可接收到讯息。”
“只是此法范围有限,且需受讯者恰处于入定状态,不确定性较大。”
楚平野摸了摸狰的头,也从储物袋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骨笛。“这是我驭兽门秘传‘灵犀笛’,吹奏特定音节,可与宗门驯养的擅长远距离飞行的灵鸟产生共鸣,若能引来一两只,便可令其带信返回。”
“不足的是需要时间,且灵鸟能否安全穿过这片区域亦是未知。”
三种方法,各有优劣风险。
但多一种尝试,便多一分希望。
“此地还是稳当,还要再寻一处相对安全位置尝试。”蒋延俯视底下萦绕的毒瘴,忧心忡忡。
他们所在残骸顶端虽视野好,但目标明显,底下又有毒瘴……此地非久留之地。
三人小心沿残垣向下移动,最终在靠近旧城墙根的一处半塌拱形门洞内暂歇。
此处结构相对稳固,三面有遮挡,仅一面需警戒,且位于背风处,能一定程度上避开空中飘散的毒瘴孢子。
略作调息后,三人决定同时尝试。
蒋延凝神静气,指尖逼出一缕精纯灵力,注入赤红剑符。
剑符顿时光芒大盛,发出轻微剑鸣,化作一道赤虹,“嗖”地冲破门外魔气阻碍,向天际疾射!
但赤虹在灰暗天空中飞行不过百丈,便似撞入无形泥沼,速度骤减,光芒迅速黯淡,最终摇曳几下,消失在浓雾之后。
蒋延面色微白,消耗不小,沉声道:“剑符已出,但受此地环境极大压制,能否成功抵达,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紧接着,道远盘膝坐下,将“心檀引”插在身前地面,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随着佛音流淌,心檀引无火自燃,一缕极淡却凝实的青烟袅袅升起,不受门外气流影响,笔直上升,至丈许高度后渐渐淡化,融于虚空。
道远闭目凝神,将此地坐标、遭遇困境等关键信息随香韵传递。
最后,楚平野将骨笛凑近唇边,运起驭兽门心法,吹奏出一段低沉富有韵律的音节。
声音不响,却有奇异穿透力,向四周扩散,狰竖起耳朵,警惕望向门外黑暗废墟,似在期待。
做完这一切,三人并未放松。
求援信号只是第一步,等待救援的同时,必须设法生存,并尽可能向云霭之可能存在的方向靠拢,哪怕缩短一点距离。
“我们不能完全寄望于传讯成功。”蒋延收起疲惫神色,目光锐利扫视门外,“需尽快熟悉周边环境,寻找可利用的一切,以及……可能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