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启的意识从那片温暖的光明空间中，重新回到“盖亚之子”那破损的舰桥时，他听到的，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一片压抑的、充满了悲伤与疲惫的寂静。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控制台上，火花不时地溅射。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和金属的腥味。船员们，有的正挣扎着从废墟中爬起，有的则静静地躺在那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健司趴在一张倒下的控制台旁，他的额头流着血，但他的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舰桥中央那个巨大的、已经停止运转的“反熵共振器”。
“我们……活下来了。”他的声音，沙哑而空洞，仿佛在问自己，又仿佛在问所有人。
“是的，”启的声音，通过共生网络，传达到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我们活下来了。但是，代价……是惨重的。”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活体水晶球体前。那上面投射出的联盟舰队态势图，已经变成了一片令人心碎的暗红色。超过一半的光点，已经永远地熄灭了。
“‘盖亚之子’……受损百分之九十。艾斯特拉舰队……几乎全灭。熵猎者盟友……损失惨重。”数据分析师的声音，带着哭腔，报告着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们……赢了。但我们……也输了。”
舰桥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惨胜，换来的，只是一个短暂的喘息。熵之主，那个宇宙中最孤独的存在，依然盘踞在银河系的中心。而他们，这支伤痕累累的舰队，已经没有力量，再发动一次攻击了。
“指挥官，”一名年轻的星核后裔工程师，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迷茫与绝望，“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启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座静静悬浮在光墓方舟核心的“反熵共振器”。
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也是……他们唯一的绝望。
“启动它。”启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虽然微弱，但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启动它？”健司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解与愤怒，“启！你忘了吗？启动它的代价，是什么？是让我们所有人，放弃自己的意识，去融合成一个……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那不是‘我们’，”启缓缓地摇了摇头，“那是‘你们’。是百万文明，是所有加入联盟的成员，必须做出的选择。”
“我不同意！”卡伦的声音，在共生网络中，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咆哮起来，“我绝不接受！我们刚刚才从被奴役的噩梦中挣脱，现在，你却要我们，主动放弃我们最宝贵的自由？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不自杀，我们就会被熵之主，一个一个地，彻底抹去！”一名艾斯特拉指挥官，厉声反驳道，“难道你们想永远被困在这片该死的‘意识冰封’里，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一个个地变成行尸走肉吗？”
“我宁愿作为‘我’而死，也不愿作为一个‘它’而活！”卡伦的声音，充满了决绝。
“你这是自私！”艾斯特拉指挥官怒吼道，“为了你那可悲的、小小的个体意识，你就要让整个宇宙，都陪你一起走向毁灭吗？”
“自私？真正自私的，是你们！是你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拯救宇宙’的宏大理想，就要剥夺我们存在的权利！”
争论，再次爆发。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激烈，更加尖锐。恐惧、愤怒、绝望、猜忌……所有负面的情绪，像病毒一样，在联盟舰队中蔓延。
他们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他们失去了太多的同伴。他们疲惫，他们悲伤，他们害怕死亡。而现在，他们却要面对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抉择——放弃“自我”。
启站在那里，感受着这股几乎要将联盟彻底撕裂的意识风暴，他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炙烤一般，痛苦不堪。
他理解卡伦，理解那些对“融合”充满恐惧的文明。对“自我”的坚守，是生命最本能、最崇高的权利。他没有任何权力，去要求他们放弃。
但他也理解那些愿意牺牲的文明。他们看到了更宏大的图景，明白个体的存续，在宇宙的宿命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牺牲，去换取一个所有文明都能继续存在的未来。
他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无解的道德困境。
无论他选择哪一方，都将成为另一方的罪人。他亲手建立的“银河共生联盟”，将在诞生之初，就因为最根本的理念分歧，而彻底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在共生网络中响起。
“我……我愿意。”
所有人的争论，都停了下来。
他们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现那是一个来自硅基文明的、刚刚成年的年轻女孩。她的意识，像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小草，但却充满了令人动容的坚定。
“我……我害怕。我害怕失去我的意识，害怕忘记我的家人，忘记我……是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是……我更害怕，看到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族人，在‘意识冰封’中，慢慢地死去。如果……如果我的牺牲，能让他们继续活下去，能让他们……继续记得自己是谁……那么，我……我愿意。”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所有人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紧接着，第二个声音，第三个声音……开始响起。
“我也愿意。”一个来自气态星云文明的意识，缓缓地说道，“我们的一生，短暂而绚烂。如果能在最后的时刻，为这个宇宙，留下一点什么，我们……感到荣幸。”
“算我一个。”一个艾斯特拉舰队的指挥官，毫不犹豫地说道。
“还有我们。”
……
一个又一个的声音，在共生网络中响起。它们来自不同的文明，有着不同的形态，不同的历史。但此刻，它们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它们选择牺牲。
卡伦沉默了。他感觉到，自己身后的熵猎者盟友，也开始动摇。他心中的愤怒与恐惧，正在被一种更宏大、更温暖的情感所取代。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决绝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温情。
“我拒绝。”
声音的来源，并非卡伦，也并非任何一个已知的文明。它来自光墓方舟记忆海洋的深处，一个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古老的文明。
“我们是‘观察者’。”那个声音，充满了智慧与沧桑，“我们见证了宇宙的诞生，也见证了无数文明的兴衰。我们从不干预，从不选择。我们只负责……记录。”
“我们见证了熵之主的崛起，也见证了你们的反抗。我们看到了你们的希望，也看到了你们的……绝望。”
“现在，你们想要我们做出选择。但是，我们的选择是……拒绝。”
“为什么？”健司不解地问，“难道你们也想看着宇宙走向毁灭吗？”
“毁灭，与新生，都只是宇宙循环的一部分。”观察者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熵增，是宇宙的法则。热寂，是所有文明的宿命。你们试图用‘融合’来对抗它，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傲慢？”启的声音，带着一丝怒意。
“是的，傲慢。”观察者的声音，依旧平静，“你们以为，你们可以成为神，可以重塑宇宙的法则。但你们错了。你们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你们的挣扎，你们的反抗，在宇宙的宏大叙事面前，毫无意义。”
“我们拒绝融合，不是因为我们害怕死亡。而是因为我们……尊重宿命。”
观察者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联盟内部，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支持融合的一方，认为观察者是冷血的、不负责任的懦夫。而反对融合的一方，则认为观察者是唯一清醒的、真正理解宇宙真理的智者。
联盟，再一次，站在了分裂的边缘。
启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一个能够弥合分歧，一个能够让所有人都接受的……第三种方案。
突然，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设想，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或许……”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立刻压过了所有的争论，“或许……存在一个……不需要牺牲的第三种方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什么方案？”健司急切地问道。
启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反熵共振器”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冷的水晶表面。
“启动这台机器的关键，是‘融合意识’。对吗？”他问道。
“是的。”光墓方舟中，“盖亚之脑”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那么，如果我们……不‘融合’呢？”启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果我们……只是‘连接’呢？”
“连接？”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的，连接。”启的声音，变得坚定而有力，“我们不需要放弃我们的个体意识。我们只需要，通过共生网络，将我们所有的意识，暂时地……连接在一起。”
“就像无数条小溪，汇入一条大河。我们依然是小溪，但我们同时，也拥有了大河的力量。”
“用这股被‘连接’起来的、庞大的意识力量，去启动‘反熵共振器’。当战斗结束后，我们再断开连接，恢复我们的个体形态。”
“这样，我们既拥有了对抗熵之主的力量，又保住了我们的‘自我’。这……就是第三种方案。”
舰桥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启的这个大胆的设想，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方案，听起来完美得……不真实。它既解决了力量的问题，又解决了牺牲的问题。它似乎……是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最优的解。
“这……这可能吗？”健司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启坦诚地回答，“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必须去尝试。”
“我同意！”卡伦第一个表态。这个方案，对他，以及所有害怕“融合”的文明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也同意！”无数个声音，在共生网络中响起。
反对的声音，消失了。联盟，在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的争论之后，终于，达成了共识。
“那么，”启深吸一口气，转向了光墓方舟中，那些一直保持沉默的“观察者”，“你们呢？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尝试吗？”
观察者的意识，沉默了许久。
然后，那个古老而沧桑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是，我们还是要提醒你们，不要……低估了宿命的力量。”
“我们会小心的。”启点了点头。
“那么，”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联盟成员，他的声音，通过共生网络，响彻了整个舰队，“准备……进行‘意识连接’！”
“为了……我们自己！”
“为了……所有文明！”
“为了……宇宙的未来！”
“连接！”
随着启的一声令下，所有的联盟成员，都将自己的意识，沉入了共生网络。
一瞬间，数百万个独立的意识，像无数条溪流，开始向着共生网络的中心，汇聚而去。
一场前所未有的、关乎整个宇宙命运的伟大实验，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