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夯土之声日夜不息,如同曹操急剧膨胀的野心,在邺城上空回荡。周瑜的使者身份并未停留太久,那场宴席上的音律交锋,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表面复归平静,但暗流已然涌动。苏瑾依旧忙于工地的繁杂事务,只是偶尔能从郭嘉或往来文书中,捕捉到南方局势的风云变幻——刘表病重,荆州内部暗流汹涌;孙权坐稳江东,厉兵秣马。
这一日,曹操于行辕正殿召集核心文武议事,气氛凝重。苏瑾因协理后勤有功,且深得荀彧、郭嘉看重,得以位列末席,参与旁听。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参与如此高层次的军事决策会议。
殿内,曹操端坐主位,威仪日盛。他目光扫过麾下谋臣武将,声音沉浑:“刘景升病入膏肓,荆州无主,其子碌碌,内部纷争不休。此乃天赐良机!吾意已决,即刻整军,南征荆州,继而顺流东下,一举平定江东,成就大业!”
话语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大部分武将,如夏侯惇、曹仁等,闻言皆面露兴奋,摩拳擦掌,齐声应和:“主公英明!末将等愿为先锋!”
然而,谋臣一侧,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荀彧眉头微蹙,郭嘉轻轻咳嗽了一声,欲言又止。苏瑾的心也提了起来,历史的车轮正隆隆驶向那个着名的拐点。
“主公,”荀彧率先开口,语气谨慎,“荆州虽乱,然其地广民富,水网纵横,水师尤强。我军多为北地步骑,不习水战,仓促南下,恐……恐非万全之策。且新定河北,民心未附,后勤转运,千里迢迢,若战事迁延……”
“文若何必长他人志气!”一员性情急躁的将领打断道,“我军新破袁绍,士气正盛,岂是荆州那些羸兵弱卒可比?水战不熟,抢了他们的船来练便是!”
曹操听着,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郭嘉:“奉孝以为如何?”
郭嘉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他沉吟道:“文若所虑,不无道理。荆州水师确是一患。然,嘉以为,此刻刘表新丧,二子不和,荆州人心惶惶,正是用兵之机。关键在于……快!以雷霆之势,在其未及反应时,拿下襄阳,收编其水军,则大事可定。若拖延时日,待其内部整合,或与江东联合,则难矣。”他支持南下,但强调速战速决。
曹操微微颔首,显然更倾向郭嘉的判断。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而平静的声音从末座响起,打破了武将的激昂与谋臣的谨慎权衡。
“曹公,诸位大人,小女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苏瑾身上。曹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道:“讲。”
苏瑾起身,向曹操及众人行了一礼,目光沉静,缓缓开口:“小女子不通军国大事,只是……只是近日整理各地呈报文书,又观天象地理,心有所感,恐有不妥之处,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她再次抬出“文书”和“天象”作为依据,这是她目前最安全的切入点。
“其一,疫病之虞。”苏瑾声音清晰,“我军将士多出身北方,南下荆襄,正值夏秋之交,彼处气候湿热,沼泽密布,瘴疠横行。文书所载,往年此时,南下军队常有疫病流行,十之二三,非战而损。如今大军若往,需备足防治瘴气、湿热之药,并需寻找熟悉当地气候的医官向导,否则……恐未战先溃。”她列举了几种南方常见疫病的症状和危害,听得一些经历过南征的将领面色微变。
“其二,水战之困,非仅在于船只。”苏瑾继续道,目光扫过那些主张速战的将领,“北方将士,不仅不惯舟船颠簸,更不识水性,不明风向水流之利。长江天堑,风浪无常。小女子曾观古籍,提及江南冬季,常有东南风起,猛烈异常,若于此时江上交兵,风向于我……大为不利。”她刻意模糊了“东南风”的具体时间,但点出了这个关键因素。
“其三,”她最后说道,语气愈发凝重,“兵贵神速固然重要,然荆州内部情况复杂,蔡瑁、蒯越等地方大族态度暧昧,江东孙权虎视眈眈。若我军逼迫过甚,是否会促使他们摒弃前嫌,联手抗我?届时,我军悬师千里,背靠大江,若前有强敌,后路被扰,又兼水土不服,疫病流行……则局势危矣。”
她顿了顿,总结道:“小女子愚见,不若暂缓大举进军。可先遣精锐先锋,试探荆州虚实,分化拉拢其内部势力。同时,在我方境内,择水泽之处,大规模训练水军,使将士习水战,适南方气候。待时机真正成熟,兵精粮足,水陆并进,则荆州可传檄而定,江东亦不足惧矣。此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苏瑾一番话,条分缕析,从疫病、天时、地理、人心多个角度,泼下了一盆冷静的冷水。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她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东南风”和“促使其联手”两点,仿佛带着某种预见的魔力,让曹操的瞳孔微微收缩。
“东南风……”曹操低声重复,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他是精通兵法的,深知水火无情,风向对水战的决定性影响。若真如这女子所言……
荀彧眼中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看向苏瑾的目光充满了惊叹。郭嘉也陷入了沉思,他支持速战,是基于对荆州内部崩溃的判断,但苏瑾指出的外部变量(江东)和自然风险(疫病、风向),确实是他计算中的薄弱环节。
“哼!妇人之见!”先前那员急躁将领忍不住喝道,“天象之说,虚无缥缈!岂能因噎废食!”
曹操抬手,制止了属下的喧哗。他深深地看了苏瑾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包含了审视、权衡,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女子,每一次开口,都让他有意外之获,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掌控的深邃。
“苏姑娘所虑……不无道理。”曹操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南征之事,容后再议。文若,奉孝,加强对荆州、江东之情报搜集。元让(夏侯惇),于玄武池加速训练水军,并广募熟悉南方水土之医官、向导。”
他没有完全采纳苏瑾暂缓进兵的建议,但显然,她的谏言起了作用。南征的步伐,至少不会像最初设想的那般仓促和盲目了。
“散议!”曹操起身,拂袖而去。
众人躬身相送,心思各异。苏瑾缓缓坐下,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她知道,自己今日之言,已是在极力扭转历史的车辕,效果如何,尚是未知。曹操的多疑与雄才,是否会最终压倒谨慎?那场注定要来的烈火,能否因此稍有改变?
她抬起头,望向殿外南方的天空,心中并无轻松之感,反而觉得那无形的压力,愈发沉重了。历史的惯性,究竟有多大?